白色休旅车沿着一片秋日景色的山路上山。
前方树木的枝叶好像巨大的屋檐般遮蔽天空,枫树、山樱、山毛榉和花楸都染上了色彩,宛如美丽的秋景画卷。在蓝天背景下,阳光穿过绚丽多彩的树叶,彷佛天然的镶嵌玻璃。
握着方向盘的航介看到很多带着刺毛的栗子掉落在路旁,兴奋地说:
「爷爷家后院的栗子也很甜,很好吃。明天要不要一起捡栗子?但要记得戴上皮手套。」
英理子没有回答,雪乃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今天一大早,离开东京的家时,她们母女两人一起坐在后车座。说句心里话,雪乃很期待从今天开始,一家人利用连假出门旅行三天的活动,但是察觉得妈妈似乎提不起劲,所以也不敢表现得太兴奋。
但是,随着渐渐来到乡村,她无法克制内心的兴奋。下了高速公路,去了第一家便利商店之后,她就移到了副驾驶座。因为她想坐在前面的座位,好好欣赏和城市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目前休旅车行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高耸的山壁时左时右地出现在前方,又不时看到除了护栏,毫无遮蔽的谷底,简直太刺激了。雪一弓竹尸不禁感到背脊发冷,双腿发软。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驾驶座。
「爸爸,你该不会开车技术很好?」雪乃问。
航介笑了笑,眼角挤出了鱼尾纹说:
「这就很难说了,今天因为你们在车上,所以我开车很注意安全。」
「什么叫今天?」坐在后车座的英理子终于开了口,「你平时不是这样开车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像今天一样小心驾驶。」
航介耸了耸肩。
「遵命。」
他敷衍地应了一声,向雪乃使了一个眼色。
岛谷家的夫妻即使在女儿面前也会吵架,除非是双方情绪失控的激烈争吵,否则很少会因为雪乃在场,所以先暂时搁置,晚一点再私下讨论,向雪乃隐瞒他们吵架这件事。他们似乎认为,除了吵架,也让女儿看到相互让步、沟通和好的过程,这对女儿是很重要的教育。
雪乃通常不会把父母的争执看得很严重,像刚才那种情况,妈妈虽然说了那些话,感觉好像在生气,但其实是因为爸爸整天开着公司的车子在外奔波,所以妈妈为爸爸担心。她这么告诉自己时,想起了重要的事。
啊,爸爸上周已经辞职了。
「不,我可不是临时起意。」
那天晚上,航介如此辩解。一听就知道他已经为该如何辩解思考了很久。
「即使雪乃没有在学校遇到那些事,我很久之前,就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
「这样喔,所以你早就决定要辞职吗?」
「我是在思考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之类的问题。」
「是喔。」
英理子的反应很冷淡。抱着膝盖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雪乃,也明显感受到妈妈非常生气。
「如果你真的『很久之前』就在思考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讨论?还是你觉得即使跟我说了,我也只会反对吗?」
「你不是会反对吗?」
「当然啊。」
「我就知道,嗯,没错,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航介说,「我事先没有和你讨论,的确是我不对,我真的这么想。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你最后还是会支持我,所以才有点任性。」
「然后呢?你辞职之后有什么打算,如果你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我愿意洗耳恭听。」
航介用力点了点头后说:
「我认为人类还是不应该离开土地生活。」
「就是你刚才宣称的『梦想中的乡村生活』吗?你的结论也未免太武断了,更何况我之前从来没有听你提过有这样的梦想。」
英理子倒竖的柳眉气得发抖,航介苦笑着说:
「不,我说过,而且还说了好几次。」
「什么时候?」
「雪乃还很小的时候,而且最近也曾经说,乡村很不错。」
「哪有?我根本没听你说过。」
英理子摇着头,但是雪乃记得这件事。
「暑假去爷爷家的时候,我们不是还聊到,如果能够让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就太棒了。」
没错,爸爸经常这么说。
「可以靠种田过日子,太阳下山之前,浑身泥巴地在农田里工作……我说这种生活最棒了,当时你并没有反对。」
「啊?」英理子的声音都变尖了,「阿航,你的脑筋有问题吗?这根本是两码事,我们当时只是在聊普遍的情况……」
英理子深深地叹了一口很长的气,然后就闭上了嘴巴。
夫妻之间,很难做到随时相互理解,一直都相爱。虽然夫妻之间看似无话不说,但其实可能完全相反。不光是因为认定即使自己什么都不说,对方也能够瞭解自己的想法,而是因为事先不难想像对方遇到这种情况,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所以反而不想说,或是一开始就放弃沟通。
总之——岛谷家一家三口目前正前往位在长野县和山梨县交界处的城镇。
航介的祖父母,也就是雪乃的曾祖父母目前住在位于山麓的这个小城镇,至今仍然力所能及地持续务农。航介说,姑且不谈是否要移居乡下,偶尔也该去看看爷爷、奶奶,于是总算说服英理子出了门。
雪乃坐在副驾驶座上,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时,不时从后视镜中观察坐在后车座的英理子。
即使旁边没有坐人,英理子仍然挺直身体,深深地坐在后车座。即使是长时间坐车,她不会像雪乃那样把屁股移到前方,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妈妈无论做任何事都一丝不苟,雪乃搞不懂这样的妈妈为什么会和爸爸在一起。只能说爱情太伟大了。
在雪乃眼中,妈妈是反应很快,聪明热心,在关键时刻很可靠的女人。
但是。
「其实像爸爸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妈妈曾经这么对雪乃说。
「功课好的人并不一定智商高。我只是很努力,至于你,我觉得你像更爸爸。虽然很聪明,但是对事情的好恶很分明,看你的成绩单,就发现各科成绩好坏差很多。」
升上五年级后,接任班导师的女老师在给家长的联络事项栏内写了以下的评价。
「喜欢的事,往往会有很出色的成绩,但是在没有兴趣的事上,就缺乏专注力。」
英理子看到老师写的评语时,露出了好像自己捱骂的表情。雪乃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让妈妈感到失望,她心里很难过。
「雪乃,你在班上遭到霸凌,这件事是真的吗?」
暑假结束后没多久,英理子突然这么问雪乃。她说是班上同学的妈妈说的。
——如果不和大家一起不理雪乃,自己也会遭到排斥,但是雪乃这样太可怜了。
在雪乃之前遭到霸凌的那个女生无法承受良心的呵责,哭着告诉了她的妈妈这件事。那个妈妈特地打电话到家里。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真实子的妈妈告诉我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所以听到之后慌了神。」
真实子。广濑真实子。这是雪乃目前最不想听到的名字。老实说,比起那些霸凌她的同学,她更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雪乃想起了妈妈得知这件事后,找学校处理的情况。如果那是妈妈「慌了神」的结果,不知道假设妈妈正常发挥,「俐落」地处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还是说,因为妈妈「慌了神」,所以才发挥了实力?
雪乃将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看着向后移动的风景。
满山遍野的红叶美得令人难过。很快就会飘零的树叶似乎在催促她,让她感到心神不宁。
同样是五年级的学生,准备报考私立中学或是完全中学的同学,在今天这种假日,不可能有出游的闲情逸趣。雪乃平时每周六下午都要去补习班。因为之前妈妈说,不管有没有去学校上学,如果不认真去补习班上课,想要赶上课业的进度就会很吃力。
(我现在出来玩没问题吗?)
焦急和烦躁在内心翻腾,就像是粗糙的手指触摸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喔,快到了,就在前面。」
听到爸爸开朗的声音,雪乃回过神。
航介缓缓转动方向盘,车子进入了隧道。隧道内发出轰嗡嗡嗡的声音,笼罩在一片橘色灯光中。
「穿越这个隧道之后的风景真是太……」
「我知道!我还记得!」
雪乃坐在副驾驶座上伸长脖子。出了这个隧道之后,就是向右的弯道,前方的风景,简直——。
「啊,就是这里……。哇噢!」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还是忍不住惊叫起来。
勾勒出缓和弧度的弯道左侧是一片很深的巨大山谷,遥远的底部是像银色缎带般闪着波光的河流。山谷就像是张开大口的巨大火山口,在清澈的蔚蓝秋空背景下,锯齿状的岩石山耸立在对岸。
在目前的季节,山坡上被火焰般的鲜红、橙和黄的渐层染成一片绚丽,彷若披了一件豪华的天鹅绒睡袍。
「好棒,太漂亮了……!爸爸,你快看。」
「我在看啊。」
「要好好看!」
「那可不行,会出车祸。」航介笑了起来。
「那妈妈赶快来看!」
「我有看到,很漂亮。」
雪乃听到英理子心平气定的声音,闭上了嘴巴。
自己明明知道,却还是不小心忘记,忍不住太兴奋了。因为真的很开心啊。已经很久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把学校的事抛在脑海,也不会想起讨厌的同学,和老师担心的表情,只是专心享受眼前的风景。
雪乃告诉自己。
虽说遭到了「霸凌」,但那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心情」问题,只是班上掌握权力的女生「心情」的问题。
只要自己能够巧妙地捱过这段时间,若无其事地继续去学校上课,一切就会圆满落幕。爸爸突然提出要搬来乡下生活的鲁莽计画很快就会无疾而终,之后会在东京找其他工作,这样一来,妈妈也不需要放弃至今为止,累积了多年经验的工作,岛谷家之后也会圆满地生活下去。
因此,这个周末,自己要像舞台剧的主角一样,演好某个「角色」。雪乃这么想着。
她扮演的重要角色是「在接触大自然的美景和动物,见到了久违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后,心情就像变魔术般变得轻盈,连假结束后,又能够心情愉快地回学校上课的少女」。
雪乃已经想到了扮演这个角色时,可以模仿的范本。那就是爸爸很久之前买给她看的《阿尔卑斯的少女海蒂》精装版DVD。
如果雪乃躺在只是在稻草上铺床单做成的床上,一定会被跳蚤咬得全身都是红疹,但是只要有差不多的气氛就解决了。虽然曾祖父家里并没有白色山羊小雪,但这也没办法,那就由浅色的杂种狗吉吉当替身。
重头戏就是海蒂因为很想从城市回到阿尔卑斯山而生病了,雪乃的情况刚好相反,必须主张「虽然乡下也不错,但是我还是喜欢城市!」
(为什么?——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妈妈就会很难过。)
雪乃全身都可以感受到,在英理子心目中,编辑的工作有多重要。
休旅车经过经过山顶最高处后,沿着连续发夹弯的山坡下山后,终于来到了高速公路的收费站。收费站亭子内的叔叔和雪乃视线交会时,笑着向她挥了挥手,雪乃也忍不住向叔叔挥手。她觉得在东京很少遇到这种事。
「到了这里,就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航介的声音难掩兴奋,「会有一种终于回到家的感觉。」
坐在后车座的英理子没有吭气。
车子左转后,驶入一条小路。虽然路很狭窄,但标识上写着「国道」。
秋日的阳光从树木缝隙中斜斜地照了进来,在沿途都是树林的风景中,零零星星出现了民宅。继续行驶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外环道路。
道路和风景都一下子开阔起来。虽然山就在眼前,但是山上的风貌似乎变得柔和了。
这一带并不是平地,而是高山山麓的一部分,而且因为海拔高度较高,气温比东京低。南侧山坡阳光充足,土地肥沃,很适合耕作。山坡上到处可以看到的木架是葡萄架,除了食用的品种,还有用来酿葡萄酒的品种。
雪乃嘴里都是酸酸甜甜的口水。今年暑假因为补习班的课业太忙,所以没有来这里,去年秋天连假来这里玩的时候,吃了很多葡萄,而且是从家里附近的葡萄园现摘的,想吃多少都可以开怀大吃。
那一次,她仰着头,走在葡萄架下,看到特别大串的葡萄,就伸出手指说:「这个!」曾祖母就会眯起眼睛,用收成专用的剪刀喀嚓一声剪下来。
然后把葡萄浸在从院子里的水井中打起来的水中,小心翼翼地清洗,避免把葡萄刮伤或是压坏。雪乃在清洗的时候,纤细的手指几乎快冻僵了,葡萄也变得冰冰的。她摘下一颗放进嘴里,连牙龈都感觉冰冰的。
紫得发黑的葡萄酸甜交融的味道浓郁,透明绿宝色葡萄带有华丽甜润的香气,两种葡萄不分轩轾,都又香又好吃,那是在其他地方尝不到的奢侈滋味。
去年是十月中旬来这里,现在已经十一月,想到葡萄的季节已经结束,雪乃忍不住感到可惜。
航介开着车,离开了外环道路,驶入了旁边的岔路。
经过农协的集货场,穿越一个小型平交道,沿着一座老旧寺院的围墙行驶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村落。白色休旅车驶入了其中一栋房子的院子。
一只狗在大院子后方吠叫。是吉吉。它看起来活力充沛。
曾祖母美江听到动静,从屋内探头张望。一看到航介他们,立刻眉开眼笑。
「啊呀呀,你们终于来了,太好了。」
美江在玄关昏暗的脱鞋处穿上拖鞋,来到阳光照射的前院。
雪乃看到美江走路的样子,忍不住感到惊讶。和去年秋天见面时相比,美江的脚步有点蹒跚,身体向前探,但脚步似乎有点跟不上。
美江可能急着要来迎接,所以这种情况更加严重,雪乃慌忙主动跑向美江。
「美江太奶奶,我回来了。」
「好、好,你回来了。我从早上就一直在等你们,把脖子伸得像大象一样长,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到。」
「太奶奶,大象的脖子不长,是鼻子长,长颈鹿才是脖子很长。」
「啊,对喔,你说的对。雪乃果然是聪明的孩子。」
美江抬头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双手捧着雪乃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
「好久不见,你又长大了。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嗯。」雪乃说了一个小谎。
「美江太奶奶,你呢?」
「我很好啊,你也看到了,但是爷爷就……」
「茂三爷爷怎么了?」英理子问。
「啊?怎么了?发生什么状况了?」航介正打算把行李从脱鞋处拿进屋内,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又走回院子问:「爷爷不是在田里干活吗?他怎么了吗?」
「是啊,」美江皱起眉头说,「他现在去了医院。」
「为什么?」一家三口异口同声地问。
「他昨天在脱鞋处那里跌倒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用手撑了一下受了伤,手腕肿了起来。虽然他坚称没事,但是我好说歹说,才终于说服了他,于是就请隔壁邻居开车带他去看医生。」
美江担心地皱起了眉头,然后又看着雪乃说:
「啊啊,啊啊,小雪,你不用担心,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美江又用双手捧着雪乃的脸颊,温柔地摸着她的脸。美江叫「雪乃」或是「小雪」的声音和爸爸、妈妈不一样,充满了慈爱。雪乃每次听到美江这么叫自己,就会发自内心感到安心。原来这个地方欢迎自己,而且这个世界上有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高兴。这种感觉让内心充满喜悦和得意,心里格外舒坦。
但是,平时这种时候,曾祖父茂三也会一起加入,用和美江略有不同,带有一点粗犷的温柔摸雪乃的头。
「来吧来吧,先进屋休息再慢慢聊。」
美江伸手准备一起搬行李,英理子慌忙制止了她。
「不用了,我们自己来就好。」
「是吗?那我先去泡茶,虽然家里没什么像样的茶点。」
「奶奶,别这么说,你不用费心……」
「太奶奶,有没有野泽菜?」雪乃在一旁问。
「啊?」美江瞪大眼睛,转头看着她。她「嘿哟」一声,踩着垫脚石走进屋内说:「真是没想到。小雪,你喜欢野泽菜吗?」
「对,我最喜欢吃了,但是礼品店或是东京超市买的不好吃,我喜欢太奶奶自己腌的。」
「你是说真的吗?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美江发出哈哈的笑声,左右摇晃着身体,走进后方的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了扁平的密闭容器。里面装满了切成容易入口长度的野泽菜。
市售的野泽菜绿色更鲜艳,美江太奶奶的野泽菜带有一点棕色。
「你真的喜欢吃这个吗?吃起来挺酸的。」
美江用筷子夹起一小根野泽菜,放进雪乃的嘴巴。雪乃用臼齿慢慢咬着,叶子和茎咬起来有不同的感觉,渗出了咸味、酸味和自然的甘甜。那是令她感到怀念不已的美味。
「嗯,我就喜欢吃这个。」
美江听了雪乃的话,立刻眉开眼笑。
暖桌已经搬到了有佛坛的客厅。现在早晚的气温很低,暖桌中央的篮子内装满了橘子,美江把那篮橘子放在榻榻米上,换上了装了个别包装的最中饼和羊羹等点心。
最后,她把装在一个大小适中餐盘里的野泽菜端到桌上,除了茶杯以外,还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碟子。和吃饭时不同,野泽菜配茶时,不是用筷子,而是要用牙签吃。
「你们慢慢喝茶。」
美江终于也坐了下来,对其他人说。
他们围坐在暖桌旁。航介坐在背对着檐廊阳光的位子,英理子坐在航介的右侧,雪乃坐在爸爸和妈妈中间的桌角,美江坐在航介的左侧。美江的左侧放着热水瓶,佛坛前的座位目前空着。雪乃看着旧和室椅和已经被坐扁的座垫,美江问他们:
「你们可以在这里住多久?」
航介还来不及开口,英理子就抢先回答说:
「后天,星期天下午,我们就要回去了。」
「啊?这么快就回去啊?一眨眼就结束了。」
「是啊……对不起,因为我和阿航都要回去上班。」
航介嘟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英理用眼神制止了他。
「我们也希望可以多住几天,但雪乃要上学,还要去补习班,但是今天真是来对了,也可以帮忙茂三爷爷做点事。」
英理子的微笑让航介和雪乃都感受到无形的压力,父女两人都不再说话。美江完全不了解状况,听了之后频频点头,似乎接受了这样的解释。
「小雪读书很用力,真了不起。爷爷的伤势应该没问题,不必在意帮忙的事。英理子,你可以去泡温泉,偶尔也要好好放松一下。」
「啊啊,温泉太棒了,傍晚的时候,大家一起去泡温泉。」
航介松了一口气说。他似乎决定等一家之主回来之后,再谈重要的事。
雪乃吃了几口野泽菜,把热茶吹冷,喝完了杯子里的茶,在大人聊天的空档时开了口。
「我可以去外面一下吗?」
「可以,但不要走远了。」
「好,我只是去看吉吉。」
美江叮咛她,要多加一件衣服。
吉吉就住在房子旁边的库房。听到雪乃的脚步声,发出了「嘤、嘤」的撒娇叫声。
「吉吉!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白色的狗一看到雪乃,就拉直了炼住它的狗炼,用后腿站了起来,拍动着前腿。即使好久没有见到,它仍然记得雪乃。雪乃跑了过去,抱着吉吉的脖子,立刻闻到了动物的味道。
吉吉目前的个头介于柴犬和秋田犬之间,五年前,去神社新年参拜回家的路上刚捡回来时很娇小,可以躲进茂三的怀里。美江把它抱起来时,还是幼犬的吉吉浑身发抖,于是带着「希望它和我们以后都有很多好事发生」的心愿,为它取了「吉吉」这个名字。
吉吉每天跟着茂三一起去田里,从早到晚都在周围跑来跑去。天气暖和的时候,它都睡在库房内,天气冷的时候,就会连同它的狗屋一起搬到屋内的脱鞋处。吉吉当然也有做事,只要有陌生人走进院子,它就会用力吠叫,每天吃饱之后就睡觉,这也是它的重要工作。
「吉吉。」
雪乃蹲下来抚摸着白色的狗。
「你来当这个家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吉吉拼命甩着尾巴,舔着雪乃的脸颊和下巴,似乎在说:「对啊,你说的没错。」
「吉吉,你每天都很快乐吗?」
当然啊,很快乐,很快乐。吉吉用力甩着尾巴。
「是喔,真好,真羡慕你。」
怎么了?怎么了?吉吉露出满面笑容,哈、哈吐着气,垂下红色的舌头。
「你应该没有烦恼吧?应该不会讨厌自己,对不对?」
不会啊,我不会。我最喜欢自己了。因为我是好狗。
吉吉舔遍了雪乃的整张脸,雪乃在发出惨叫的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用上衣的袖子擦了擦脸,才想到如果被妈妈看到,一定又会捱骂了。她的口袋里有折得很整齐,完全没有皱褶的手帕,应该去水井那里洗脸后,用手帕擦脸。
这时,吉吉猛然竖起了耳朵,转头看向院子前方,拉直了狗炼,发出汪、汪的叫声。
不一会儿,雪乃也听到了汽车引擎声渐渐靠近。车子在房子前的道路停了下来,接着听到了滑门打开的声音。
雪乃摸了摸吉吉的头,跑向门口。她穿越院子,闪过自家的车子,来到马路上,刚好看到一个矮小的老人在别人的搀扶下,走下深色的休旅车。
「太爷爷!」
她大叫了一声。
茂三东张西望,寻找哪里有人叫他,看到雪乃,立刻露出满面笑容。茂三看起来比平时疲惫,右手的手腕上绑着白得有点刺眼的绷带。雪乃见状,慌忙跑了过去。
「太爷爷,你没事吧?」
「没什么,根本就没事,医生太大惊小怪了。」
「医生哪有大惊小怪,你差一点就骨折。」
头顶稀疏,正在把车子的滑门关起来的是邻居小林义男叔叔。
「喔,小雪,好久不见,你来玩啊。」
「叔叔好,对啊,我来看太爷爷、太奶奶。」
「这样啊,这样啊,茂三爷爷目前很不方便,你要帮忙做事。」
「好。」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茂三连声道谢。
「没事,有困难的时候,大家相互帮忙。」
小林坐上驾驶座离开了,雪乃和茂三一起目送他离开。虽说是邻居,但中间隔了农田和树林,所以距离超过一百公尺。
两个人缓缓走在通往主屋的坡道上。
「太爷爷,会不会痛啊?应该很痛吧?」
雪乃担心地问,茂三露出苦笑说:
「现在已经不痛了,但是医生说,手腕的骨头有裂缝,难怪……」
茂三没有继续说下去,雪乃很好奇他原本想说什么,她猜想八成是「难怪一直那么痛」,或是「难怪一直没有消肿」之类的。她想起美江刚才和爸爸、妈妈说明情况时,脸上为难的表情。
「太爷爷,你听我说。」
「喔?」
茂三低头看着雪乃。虽说是低头看,但是雪乃和茂三视线的高度并没有相差很多。雪乃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茂三反而似乎有点缩水了。雪乃有一种被催促的感觉,忍不住说:
「太爷爷,你不可以忍耐。受伤或是生病时,绝对不可以逞强,要马上去看医生。因为医生看了之后,才会很快就好,你以后要听太奶奶的话,明明身体很痛,即使咬牙忍耐,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茂三在院子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雪乃。
雪乃因为太担心,说话的语气太强烈了。她也很少用这种语气对爸爸航介说话,对爸爸的爸爸的爸爸这样说话,或许有点太没大没小了。即使这样,她仍然不想道歉说对不起,因为她认为自己并没有说错。
雪乃低着头,准备再度迈开步伐。
「喔,雪乃。」
回头一看,茂三露出既像是苦笑,又像是害羞的奇怪表情,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雪乃摇了摇头。曾祖父也不愿意自己受伤。
「你说的完全正确。原本觉得一个大男人,如果连这点小伤也无法忍耐,就未免太没出息了,所以就爱面子逞强,我真是太蠢了。我以后不会再逞强了,会听你的话,有病就去看医生,你就不要再担心了。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雪乃露出微笑,茂三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其他人听到吉吉的吠叫声,知道一家之主回家了,打开了客厅的玻璃门,探头出来张望,然后差一点隔着檐廊聊了起来,英理子冷静地提醒他们进屋再聊,茂三从脱鞋处走进家里,在佛坛前的和室椅上坐了下来。
当暖桌的最后的空位也填满之后,就连客厅内的气氛也让人感到安心。
「幸好没有骨折,但是这是你的惯用手,一定很不方便吧。」航介说,「爷爷,你不必客气,我可以帮忙,只要我帮得上忙,什么事都可以叫我做。」
雪乃也用力点着头。虽然只有周末两天的时间,但妈妈刚才说的没错,幸好是在太爷爷有困难的时候来这里。
「唉,我真是太不中用了,」茂三幽幽地说,「只是脚尖稍微绊了一下,就重重地摔了一跤……而且并不是在门槛的地方,而是在脱鞋处,地面很平坦的地方。唉,上了年纪就是不中用。」
「幸好你当时用手撑了一下,才没有造成重伤。」美江安慰道,「如果是我,一定会摔个狗吃屎。你如果摔到头的话,会比现在更糊涂。家里只有我们两个老人,以后要更小心才行。」
美江和茂三满脸认真地相互点着头,航介看着他们,端正了坐姿。
「我今天来这里,是想和你们讨论一件事。」
「阿航!」
英理子用紧张的声音叫了一声。
但是这次换成航介用眼神示意太太闭嘴。
「讨论?你做了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航介看着不安的美江,又看向一脸严肃的茂三,然后开了口。
「我……想在这里务农。」
「什么?」
两位老人尖声惊叫起来。
「其实,我已经向公司辞职了,这是不是叫背水一战?总之,请你们教我种田。」
*
如果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这里长大,也许会向往都市生活,背井离乡去城市发展,对雪乃来说,这里是小时候每逢暑假和过年,就会来玩的熟悉地方。她在这里抓蝉钓鱼,去参加庙会,过年领红包,基本上都是美好的回忆。
爸爸认为,与其以一个外来人口的身份,去一个人生地不熟陌生地方,回来这里务农,更容易被当地人接受,而且他的祖父母多年建立的人脉和信用也可以成为他后盾。
「那个人是谁?」
「他是谁谁谁的孙子。」
光是这个身份,就可以消除别人的警戒。
虽然如此,但是以前从来没有种过田的人,要一下子务农根本是天方夜谭,所以他希望能够继承八十多岁的茂三和美江至今仍然勉强耕种的农田和果园,自己也在务农过程中,逐渐赢得左邻右舍的信任,最后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航介努力说服他的祖父母。
「这孩子也未免太突然了,我吓了一大跳。」
美江在说话的同时,弯下腰,拔起脚下的叶菜。
雪乃拿着一个大箩筐,走去美江身旁。美江甩了甩叶菜,把根部的泥土抖掉之后,轻轻放在箩筐里。那是深绿色的蔬菜,雪乃不知道这种蔬菜的名字。
这是位在屋后的一小片菜田,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蔬菜的影子都又细又长。
「阿航这孩子……我是说你爸爸在家里的时候也这样吗?」
美江继续拔菜时问。
「这样是指哪样?」
「就是……嗯,要怎么说呢,就是突然会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喔喔,嗯,」雪乃点了点头说:「基本上都是这样。」
美江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这样啊,那真是辛苦你和英理子了。」
「嗯,妈妈经常这么说。」
「当然啊。」
美江抓住了稍微露出地面的萝卜头,「嗯」了一声,用力想要拔出来,但是拔不起来。
雪乃也在美江身旁弯下腰,把手放在美江满是皱纹的手旁边,两个人一起拔萝卜。
「要使劲,但是动作不能太大。」
美江提出了很难的要求。
这时,泥土下方好像有一个钩子一下子松开了,轻轻松松就把萝卜拔了起来。轻轻拍几下,干掉的泥土立刻掉落下来,萝卜的白色很耀眼。
把蔬菜拿到水井旁后,美江弯腰洗了起来。为了防止水花四溅,雪乃把接在水龙头上的水管拿到美江手边,然后问她:
「要不要换我来洗?」
「不用不用,只剩下这些了。」美江眯起眼睛问:「这里是不是比东京冷?如果你洗冷水,万一感冒就惨了。」
「我并不觉得很冰啊。」
「因为这是井水。」
「为什么?夏天的时候,井水不是很冰吗?太奇怪了。」
「哪有为什么,自来水的水管不是就在地面下吗?所以盛夏的时候,水也会变得很热。但是水井的水是从很深的地面下汲取的地下水,无论夏天多热,冬天多冷,地下水的水温一年四季都没有太大的变化,越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越觉得井水很暖和。」
这样啊,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雪乃终于瞭解了。之前还怀疑太爷爷家的水井是不是温泉,现在终于解开了内心的疑问。内心的疑问找到答案时,心情很畅快,真希望内心的烦恼,也可以找到让自己感到畅快的答案。
雪乃和美江一起做晚餐。
「这个厨房又旧又脏……。小雪,你家的厨房一定干净又漂亮,就像外国人家的厨房,对不对?啊啊,真是太丢脸了。」
美江双手捂着脸,好像真的觉得很难为情,但是雪乃丝毫不以为意。
东京家里的厨房的确很漂亮。厨房的设计很有时尚感,橱柜就像高级家具一样,都装了门,再加上英理子是整理狂。她把所有调味料都装在同一个系列的容器内,下厨时用完之后,立刻洗干净,收进看不到的地方。餐具一律都是白色,当初购买时,就以收纳时不占空间为基准挑选,所以即使有客人临时上门,也不会发生厨房见不得人的情况。
美江做菜的这个厨房,固定的瓦斯炉旁边用隔油铝板围了起来,不锈钢水槽上刮痕累累,看起来雾雾的,锅子和盆子之类的东西都倒扣在视线高度的架子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厨房完全不会有杂乱的感觉。无论是修补过的竹篮,还是锅身和锅盖的颜色、花纹都不同的炖锅,这种不完美的部分,似乎反而成为这个厨房多年来大显神功的证明,令人心生羡慕。
如果问雪乃,和英理子那个完美无缺的厨房相比,她更喜欢哪一个厨房。她可能无法大声说出来,但是她更喜欢曾祖母的厨房。这个厨房愿意接纳所有的一切,愿意接受破损的东西,和有某部分缺失的东西,以及和其他不一样的所有东西,即使不完美,也完全不会受到责备。
「喔,这些马铃薯和胡萝卜都是雪乃削的皮吗?而且不光削皮,还是你切的吗?喔喔,真是太厉害了。」
茂三发自内心感到佩服地说。
坐在餐桌旁其他人的猪肉汤都装在碗里,只有茂三左手拿着汤匙,舀起装在汤盘里的猪肉汤送进嘴里。他也用这种方式吃饭吃菜,因为无法拿筷子,所以暂时只能用叉子。
「太好吃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可以吃到曾孙女做的饭。」
「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削皮,然后切成适当大小而已,调味什么的都是太奶奶的功劳。」
「如果不削皮、不切成小块,要怎么吃啊。」
「是啊,你也有煮啊。」
美江也在一旁插嘴说。
茂三吃饭应该很不方便,但是他完全没有任何抱怨,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阿嬷之前说,上了年纪之后,脾气都会变得暴躁。)
雪乃心想。
雪乃口中的「阿嬷」就是她的外婆,也就是英理子的母亲。雪乃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中,目前只剩下这个阿嬷。英理子的父亲在女儿结婚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航介的父亲在雪乃出生之前,夫妻两人相隔数十年,难得一起出门旅行时,结果遇到地震遇难了。茂三和美江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独生子和媳妇。茂三当时说,至少该庆幸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雪乃还不曾经历过亲人去世的经验。虽然她知道既然人有寿命,迟早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是她目前不愿去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可以,她希望永远都不必思考。
吃完了比平时花了更长时间的晚餐,美江正在泡茶时,茂三缓缓开了口。
「航介,关于你刚才说的事。」
「嗯,你考虑好了吗?」
茂三瞪了一眼探出身体的孙子。
「你不要心血来潮,随便想到什么就说。」
「不不不,我没那么随便啦。」
航介反驳着,但似乎被茂三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心虚地陪着笑脸。
「我相当认真地思考了这件事,觉得比起在东京生活,我更想务农……」
「什么叫『相当认真』?不是应该极其认真吗?」
「没有啦,那只是措词的问题。」
「航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天底下哪有肖抱着『我蛮想务农的』这种天真的想法种田的?」
「哪有……肖?」
「就是哪有人的意思。」
美江在一旁翻译,一脸担心地拉了拉茂三的袖子,试图安抚他的激动情绪。
「老公,你也别这么说。」
「我哪有说错?即使我不说,别人也会这么说。英理子,你怎么看这件事?你赞成他的决定吗?」
英理子突然被点到名,抬头看着茂三,然后又看向丈夫航介。
「……不,我之前一直反对。正确地说,我目前仍然反对。」
「看吧,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跳过这一关,难道你因为无法说服自己的老婆,就想要找我们助阵吗?难道你以为我们两个老人,听到孙子一家人要搬来和我们同住,我们就会喜极而泣,举双手欢迎吗?」
航介没有吭气,看着暖桌被子的图案。座钟的钟摆摆动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大声。
雪乃感到坐立难安。
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状况的始作俑者。爸爸是因为看到自己这个女儿无法去学校上学,才会辞去工作,打算回老家务农。
她知道父母为这件事沟通了很多次,也曾经多次发生争执。即使只是为了父母能够像以前一样恩爱,自己也应该去学校上课,自己一定可以去学校——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一想到教室,就感到呼吸困难。
运动会之前,就已经发生了这种情况。当逼迫自己去学校时,肚子就痛了起来,然后恶心想要呕吐。去医院看了医生,却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疾病,医生甚至没有开药。想到别人可能怀疑自己在装病,她就快哭了。
「我没有、说谎。」
当她小声说出内心的想法时,英理子也露出了笑中带哭的表情说:
「你别胡思乱想,妈妈从来没有觉得你在说谎。」
妈妈的这句话,带给她莫大的救赎。
也因为这个原因,雪乃在这件事上无法选边站。
她很感谢爸爸的心意。虽然爸爸有点一厢情愿,但是这种强势,也让她感到很可靠。离开东京,搬来曾祖母家生活的想法,也让雪乃感到兴奋。只不过她也能够瞭解妈妈的不知所措和遗憾。雪乃也很崇拜妈妈在工作上俐落能干,英姿焕发的美丽身影,无法想像妈妈在这种乡下地方能够像以前那样闪闪发光。
正因为这样,她决定采取「海蒂战术」,打算努力演好在这个周末期间,充分享受了乡村生活,带着快乐心情回城市的少女,没想到爸爸抢先进入了下一步。
客厅的沉默持续,只有钟摆无情地继续报时。怎么办?雪乃思考着。如果曾祖父像刚才问妈妈一样,也征求自己的意见,自己到底该怎么回答。
这时,她察觉到坐在旁边的英理子静静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这样有点越俎代庖……」
「没关系,你说吧。」美江说。
「我的确一直表示反对,但是,我并不是无法理解阿航的想法。我和他一样,都希望一家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希望雪乃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只是我们对于怎么做,才是最好方法的想法上,意见稍微有点分歧。」
「这已经不是稍微分歧的程度了。」
茂三说,英理子露出了苦笑。
「是啊,的确不能说是稍微,而是『相当』大的分歧。但是……不瞒两位,其实还有其他航介目前还无法说明的原因……这件事,会在日后再告诉你们,但是,我可以保证,至少他想要回乡务农的想法,并不是心血来潮的轻率决定。」
「英理子。」
航介惊讶地抬起头,英理子露出冷静的眼神看着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一阵子,我们夫妻持续沟通,我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这是航介真心的想法。他事先做了很多调查,似乎也建立了自己的策略,思考如何才能靠务农生存。我相信正因为他不希望只是沦为梦想,所以才请求茂三爷爷和美江奶奶的协助。」
坐在暖桌角落的雪乃不时偷瞄着父母。英理子自始至终气定神闲,航介则是一脸感激的表情。
英理子看着航介的脸,冷冷地提醒说:
「我可没说赞成你的决定,你不要误会。」
「好了好了,这么重大的事,不可能轻易决定,对不对?」美江插嘴说:「小雪也要上学,不可能现在说搬就搬,你们这两天住在这里时,再好好聊一聊。」
「不,关于这件事……」
航介正想说下去,库房传来吉吉吠叫的声音。不一会儿,院子就被车头灯照亮了。
「啊,可能是广志。」
美江嘿哟一声站了起来,绕过暖桌,打开檐廊那一侧的纱门,看到一辆银色厢型车停在院子里。车头灯熄了,但引擎并没有熄火。有人从驾驶座走了下来。
「喔,奶奶,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当那个人走到从房间流泄出的灯光下时,才终于看清他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连身工作裤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脸很瘦,身材也很结实。
「今天白天去了山上,这是紫丁香蘑,虽然份量不多,可以拿来煮汤。」
美江探头看着那个男人递过来的超商塑胶袋,兴奋地叫了起来。
「你送我真济,这怎么好意思。」
雪乃隐约猜到,美江这句话的意思是,对方送她这么多。
这时,厢型车副驾驶座旁的门打开,一个和雪乃年纪相仿的少年跑了过来。他和他父亲一样,脸都晒得很黑。
「咦?大辉,你也和爸爸一起上山吗?」
「嗯!」少年兴奋地回答,露出充满信任的眼神抬头看着美江说:「我也采了很多菇!」
「这样啊。」
「嗯!」
「你少骗人了。」他爸爸在一旁用手肘戳他。
「好痛喔。」少年摸着自己的耳朵,美江笑了起来,弯腰摸着他的头。
雪乃坐在暖桌旁看着这一幕,内心感到隐隐作痛。为什么会感到心痛?
少年腼腆地皱着眉头,突然看向雪乃他们,瞪大了眼睛。也许他很少看到这个家里的客厅这么热闹。
少年的爸爸应该在下车前,就已经发现家里有客人,他瞥了客厅一眼,但是并没有冒失地探头探脑,只是微微鞠躬说了声「晚安」。
「咦?你是广志吗?」
航介大声叫了起来。
「啊?」
少年的父亲听到航介的叫声,才转头仔细打量。
「你是不是……竹原家的广志?」
航介半信半疑地问,原本一脸狐疑的对方立刻松开了皱起的眉头。
「咦咦?该不会是阿航?」
「哇哈哈,果然是广志啊。」
航介笑着站起身,走向檐廊。
「哇,好久没见了,有多少年了?」
「十……不,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航介说话的声音极其开朗,站在旁边的美江也终于想起来了,拍着手笑了起来。
「对啊,你们以前就认识。」
「对,我记得高一暑假之后,就没再见过,那一次,我从东京的家里来这里打工。」
「喔喔,没错没错。啊,真怀念啊,我一开始都没认出你,还以为是哪里的业务员。」
「我也没认出你。虽然这么说有点那个,广志,你变成大叔了。」
「说什么啊,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阿航,你的肚子也太大了。」
站在檐廊外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和陌生男人谈笑,美江发现后,再次弯下腰说:
「大辉,奶奶也吓一跳,这个又高又大的男人竟然是奶奶的孙子。」
「孙子?叔叔这么大了,还是孙子?」
「对,叔叔虽然这么大了,但是奶奶儿子的儿子。」
「这样啊。」
「他和你爸爸在差不多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两个人经常一起去河边玩,然后玩得满身都是泥巴才回家……」
「喂,不要站在那里说话,请他们进来坐啊。」
茂三发现他们可能会聊很久,于是在客厅内招呼着。
「咦?爷爷?你的手怎么了?」
「这不重要,先进屋再说。」
他们父子进屋后,暖桌周围立刻变得很拥挤。
广志不时瞄着英理子,问航介说:
「你太太吗?」
航介还没有开口,英理子就主动回答说:
「我叫英理子,很高兴认识你。」
「呃,喔,请多指教。」
「听说你平时就很照顾爷爷、奶奶……。我们没办法经常来这里,有像你一样的好邻居,真的帮了大忙。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心。」
「啊,不,我没做什么。」
广志有点被吓到了。也许他觉得虽然航介的太太很漂亮,但大城市的女人果然是狠角色。
雪乃看着坐在他旁边的少年。少年也露出和他爸爸相同的表情不时看过来。他叫大辉,虽然比雪乃稍微矮一点,但目前也读五年级。
大人聊了一会儿往事,美江从放在榻榻米上的篮子里拿了两颗橘子,放在大辉和雪乃的面前。
不一会儿,话题又回到了茂三受伤的手上,广志说:
「农活真令人担心,那在你的伤好之前,我来帮你。阿航,你们会住几天?」
这一次,航介抢在英理子之前回答说:
「还在考虑。」
「啊?什么意思?算了,那你住在这里的时候会帮忙吧。」
「当然,我也打算这么做。」
广志露齿一笑说:
「我看你干脆从东京搬回来,也在这里悠闲务农吧。我全都可以教你。」
*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把被子铺在客厅旁四坪大的榻榻米房间睡觉。每次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都会在这个房间铺三床被子睡觉。
差不多十点左右,一家三口洗完澡,相互小声道晚安后关了灯。茂三太爷爷和美江太奶奶早就回去里面的房间睡觉了。他们每天都要早起。
今天一整天发生了太多事,雪乃累得倒头就睡着了,半夜时突然醒来,微微睁开了眼睛。头顶上的小灯泡发出橘色灯光,微微照亮了房间。挂在柱子上的圆形时钟指向十二点半。
「你睡不着吗?」
她听到睡旁边的爸爸小声问,不禁吓了一跳。
她立刻假装睡着。
「……是啊。」睡在另一侧的妈妈悄声回答。
爸爸和妈妈似乎都以为雪乃睡着了。
雪乃听到航介的荞麦枕发出干涩的声音,然后翻了身。
「你担心之后的事吗?」
爸爸小声问,英理子轻轻笑了笑。
「如果说完全不担心,当然是骗人的,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更担心雪乃。」
「担心她什么?」
「担心什么……就是在思考怎样的安排对她最好。」
雪乃伸长了耳朵。
「是啊,我也很担心这个问题,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找到答案的问题。」
航介的身体动了一下。
「英理子,我跟你说,」他小声说话的声音很柔和,「你也知道我的个性,一旦想做某件事,就无法再退缩了,就像是看到红布甩来甩去,就只顾往前冲的公牛,一定要看到红布后面是什么状况,否则就不甘心。」
「但是,万一红布后面什么都没有呢?」
「不管有没有,都要看了之后才知道啊。」
停顿了一下,只听到吸鼻子的声音。雪乃吓了一跳,航介似乎更惊讶。
「你、你怎么了?」
航介慌了手脚,立刻坐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妈妈回答时带着鼻音,「我只是……希望你在决定重要的事情之前,可以和我商量一下。」
「英理子。」
「你之前不是说,即使说了我也会反对,所以就干脆不说吗?我的确会反对,即使雪乃发生了那样的情况,你想要做的事也未免太极端了,我会劝你更加冷静思考,摸索其他方法之后再决定。我猜想你已经找到了答案,想要朝向这个方向迈进,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按部就班,让我能够接受。我知道你可能对我们的谈话无法产生交集感到不耐烦,但是,如果你跳过这个步骤,会让我觉得,我对你而言,不知道算是什么……」
「对不起,这件事真的很抱歉。」
「你觉得即使和我商量,我也一定会反对,还不如干脆不说,自己决定就好——这意味着我无论身为你的太太,还是雪乃的妈妈,都没有得到你的信任。」
「不,我没这个意思。」
「即使你没这个意思,结果不都一样吗?既然你不把我放在眼里,觉得即使和我商量,我也无法瞭解,那对你来说,无论有没有我都一样……这样一想,就觉得很难过。」
英理子悄声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然后抽出放在枕边的面纸,轻轻擤着鼻涕。可能也顺便擦了眼泪。
「阿航,对不起,你不要紧张,这只是生理现象。」
「不,我才该向你说『对不起』。」
雪乃保持自然有规律的呼吸,再次微微睁开眼睛,然后用力斜着眼眼偷偷观察,眼窝都痛了起来。她看到航介把手肘放在枕头上托着腮。
目前,爸爸的眼中只有妈妈白皙的脸庞。这么一想,就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要怎么说,我这个人一旦决定了目标,整个人都会兴奋起来。自己做决定会让我有一种快感,就像是开车速度很快时,会注意前方的状况,但是看不到旁边车窗外的景色,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也许我这个人在做事时,除了自己和目的地以外,什么都看不到,完全没有想到在我身旁的你,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即使我之前已经说了这么多?」
「对啊,但也许是因为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生气地数落我,反而让我感到安心。……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虽然现在说这种话太迟了,但我发自内心反省了。」
他们说话很小声,当航介闭上嘴之后,房间内变得鸦雀无声,只能隐约听到隔壁客厅座钟钟摆发出有规律的声音。
雪乃觉得如果天花板的小灯泡也关上,也许月光会很亮。睡觉之前走去院子里看了一下,再次发现这里真的和东京不一样,天空很开阔,星星和月亮都很近,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
「阿航。」
「嗯?」
英理子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对航介说:
「你就陪雪乃住在这里。」
雪乃差一点叫出声音。
「啊?」爸爸也慌了神,「等、等一下,什么意思?」
「啊,不是啦,不是特别的意思。我也打算尽可能和你们在一起,但是——我没办法每天都在这里生活。」
「……英理子。」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闹脾气,但是我还是无法离开东京,无法轻易放弃我的工作。我和你不一样,没你那么聪明,适应能力也没那么强。」
「哪有啊,你以前就比我聪明,在各方面都很优秀,什么事都难不倒你。」
英理子轻轻笑了笑。
「原来你这么看我。」
「当然啊。」
「谢谢,太开心了,但是在适应能力方面,你比我厉害多了。你和雪乃都一样。光是观察今天一天的情况,就会发现雪乃脸上的表情放松了。只要我能够一起配合,我相信事情会有圆满的结果。我考虑了很久,但最后还是不行。」
英理子字斟句酌地说了下去。
「看到雪乃的笑容,是我最开心,也是最重要的事。但是,如果现在离开东京,我很快就会失去笑容。我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把雪乃和工作放在天秤上衡量,但是我请你不要这么想。雪乃当然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但是对我来说,目前的工作真的、真的很重要,让我可以成为我自己。」
航介没有说话,持续缓慢呼吸着。
雪乃很想哭,但拼命忍住了。她可以感受到妈妈内心好像被撕成两半的拉扯。
(爸爸,你赶快说话啊。)
英理子问:
「你很受不了我吗?觉得我太自私了?」
「怎么可能?」航介回答,「更何况是我先自私。」
「那你为什么不吭气?」
「我在反省。」航介静静地说,「我只想要自己和雪乃……老实说,也许多少有一点把雪乃当作借口,想要实现我想做的事,但只有一点点。」
航介说完这句话,自己苦笑起来。
「总之,我没有充分考虑到你的心情。虽然这么说,你听了可能不太舒服,我高估了你。因为你无论做任何事,都能够做得比别人出色,所以我以为即使你一开始强烈反对,一旦真的来这里生活之后,你一定很快就能够适应。而且当我们开始在这里务农之后,你一定会想出很多我根本想不到的点子,于是,你迟早也会对农村的生活乐在其中。如果你觉得和爷爷、奶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自在,我们可以在附近租房子。总之,比起在东京生活,我们一家人一定可以在这里轻松自在地生活。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雪乃听着爸爸娓娓说出的真心话,想起一件事。
爸爸下班回家时,总是顺手买几本户外活动的杂志,堆放在沙发旁。现在想起那些户外活动的杂志,并不是露营或是钓鱼之类的杂志,封面都是庭院、农田、小木屋、火炉和小孩子坐在自己做的秋千上玩,或是牵着狗,在森林中散步等各种家庭生活的场景,那是爸爸为乡村生活做准备而买的杂志。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期待。」
英理子小声嘀咕。
「不,不是你的问题。我才要为自己一个人暴冲向你道歉。」
「但是……」
「别担心,我们花时间来摸索理想的方法。就像你刚才在晚餐后说的,我们都在思考怎样才是对雪乃的最佳方法,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心意相同。只要坚持这件事,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但是,我的建议很自私啊。」
「我不是说了吗?我也不遑多让,有什么关系嘛,自私太棒了。」
「竟然说太棒了……」
「你想一想,如果为了雪乃,我们夫妻的其中一个人扭曲自己的生活方式,迟早会出问题,到头来还不是会影响到雪乃吗?雪乃对别人的想法比任何人更敏感,如果你无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当然也不可能感到高兴,只会让她产生罪恶感,觉得是因为她无法去学校,导致妈妈必须为她牺牲。」
「的确有这种可能。」
「所以啊,英理子,」航介语气坚定地说:「无论你还是我,就坚持各自的自私,投入各自最想做的事,同时竭尽全力支持雪乃,这样不是很好吗?」
「嗯……」
英理子低吟了一声。
「怎么了?你还是无法接受吗?」
「我只是在想,事情有办法这么顺利吗?」
「一定会,一定会,你不用担心。」航介语气开朗地挂保证,「不必把事情想得太严重,有些家庭,爸爸不是会一个人去外地工作吗?即使在两地生活,只要安排时间聚在一起就没问题了。你继续住在那栋房子,我也比较放心。」
「……这样啊,也有道理。」
英理子也慢慢接受了。她沉默片刻后,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说的对,很多事情,即使现在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答案。」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搞不好雪乃会说『我还是想住在东京』。」
「没错没错,你说……呃?」
航介尖叫了一声。他似乎没有想到,女儿可能会拒绝这个提议的可能性。
「你应该还没有问过她本人吧?不知道雪乃是不是真的想在这里生活。还是你曾经探过她的口风?」
「呃……不,我没问过。」
「既然这样,搞不好是你一个人去外地工作喔。」
雪乃立刻察觉,妈妈其实知道答案,但故意捉弄爸爸。她闭上了原本微微睁开的眼睛。听到最爱的妈妈说话的声音中已经带着落寞,就感到一阵鼻酸。
不能爸爸和妈妈都要。一旦选择其中一方,就必须放弃另一方。
钟摆持续传来摆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