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4点刚过。龙川市被一股闷热的湿气笼罩着,知了在树上没精打采地叫着。岐山路卓越教育补习班楼下,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林晓雯挎着那个沉得勒肩膀的书包,慢吞吞地挪到路边树荫下。她爸发微信说五点整准时到,让她老实在楼下等着,别乱跑。
还有整整五十分钟。
“我可是要成为蹲起王的女人啊啊啊啊啊”
她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像个巨大的蒸笼盖。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流。
林晓雯看了看周围,找了个树荫底下人少点的空地。她把沉甸甸的书包放在地上,深吸一口气。
第一下,蹲下去,还行。站起来,书包带绊了下脚,差点没站稳。
隔壁班两个男生路过,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第三下,开始喘了。这比做数学题还累。
第五下,腿有点酸。她开始怀疑自己为啥要这么折磨自己。
第十下,汗流浃背,刘海都粘额头上了。她决定就做十个拉倒。
刚喘口气,一抬头,看见补习班的数学老师正从大楼里走出来,眼神正好和她对上了。
老师脸上露出一种,这学生周末补习完不回家蹲这儿干啥呢的迷惑表情。
林晓雯瞬间僵住,脸唰一下就红了。
林晓雯脑子嗡的一声,身体比脑子快,当场做了一个最蠢的决定——她猛地蹲下去,假装系鞋带,结果因为腿软,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她手忙脚乱地抓着鞋带瞎捣鼓,感觉数学老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背上。
她系鞋带的动作太慌乱,反而更显眼了。她甚至听见数学老师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脚步声继续远去。
过了一会儿,她偷偷抬头,发现老师已经走远了,可能觉得这学生有点毛病。
她松了口气,脸上还在发烫。这时候,她发现因为刚才蹲得太猛,校服裤子膝盖的地方崩开了一道小小的缝线口子。
行!反正脸都丢完了,裤子也破了,还能更糟吗?
林晓雯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又开始吭哧吭哧地蹲起。
这次她完全放弃了表情管理,龇牙咧嘴地做着,汗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做到第十五个的时候,一个牵着泰迪犬遛弯的老奶奶慢悠悠经过,停下来看了她足足十秒,然后嘟囔了一句:“小姑娘,练这个……能考上一本不?”
林晓雯:“……”
做到第二十个,她实在没力气了,腿抖得像筛糠。
她扶着膝盖喘大气,一抬头,看见她爸那辆熟悉的银色小轿车,提前二十分钟,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路边。
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她爸看着满头大汗、脸蛋通红、扶着膝盖直喘粗气、校服裤子还破了个洞的女儿,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一种“我闺女是不是学习学傻了”的深切担忧。
他张了张嘴,最后憋出来一句:“……雯雯,上车。咱、咱先回家再说。”
车里空调开得挺足,但气氛有点凝固。她爸从后视镜里瞟了她好几眼,终于没忍住。
“雯雯啊,”他尽量让语气轻松点,“刚才……练那个,是学校要求的?体育考试新项目?”
林晓雯脸还红着,支支吾吾地:“啊……不是,就……活动一下。”她把脸转向车窗外面。
她爸“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但接下来一路都很安静,只有空调呼呼的声音。
到家了,家门一开,饭菜香味飘出来。她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一看她这德行——浑身汗湿,头发贴脸上,瞬间眉头就拧紧了。
“哎哟!怎么出这么多汗?补习班没开空调啊?”她妈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就过来摸她额头,“没中暑吧?”
林晓雯缩了一下:“没事妈,就……走路热的。”
她妈眼尖,一下就看到她裤子上的口子:“这裤子怎么破了?是不是摔了?磕哪儿没有?”语气立刻紧张起来。
“没摔没摔,”林晓雯赶紧说,“可能……可能在哪挂了一下,我没注意。”她不敢说是蹲起崩开的。
她妈将信将疑,又盯着她看了几眼,才说:“快去洗把脸换条裤子,准备吃饭。这裤子放那儿,回头我给你缝缝。”
晚饭桌上,红烧肉、炒青菜、番茄蛋汤。都是她爱吃的。
她妈给她夹了一筷子肉:“多吃点。学习费脑子。”又看了看她爸,“你也是,接孩子早点到嘛,让她在路边晒那么久。”
她爸闷头扒饭:“嗯嗯,下次注意。”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爸妈没再追问锻炼的事,但时不时看她一眼,眼神里都带着点欲言又止的担心。
快吃完时,她妈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林晓雯心里一紧,知道重点要来了。
“雯雯啊,”她妈语气特别温和,“你跟妈妈说,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林晓雯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事妈,真没事。学习……学习使我快乐。”她说这话时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她妈和她爸对视了一眼,眼神里的担忧更深了。她妈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没发烧啊……”她妈嘀咕了一句,“快乐就好,快乐就好……那啥,雯雯啊,妈给你削个苹果?”
“不用了妈,我作业还没写完。”林晓雯赶紧站起来收拾碗筷,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关怀。
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总算松了口气。刚在书桌前坐下,手机就震了一下。
是好友陈薇薇发来的微信:
晓雯!救命!数学卷子最后两大题你做了吗?答案借我瞻仰一下!我妈马上要查岗了!
后面跟了一排哭泣的表情包。
林晓雯看了看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子,又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天。
林晓雯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对着数学卷子最后两题咔嚓拍了两张照片。手指在发送键上犹豫了一秒,还是点了下去。
就这一次啊!你自己改几个步骤,别全抄一样的!
她飞快地打字,感觉自己在进行什么非法交易。
几乎秒回。
啊啊啊爱你!!!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明天请你喝奶茶!后面跟了一堆亲亲抱抱的表情包。
林晓雯把手机扔到一边,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她重新拿起笔,试图集中精神继续学习,但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过了大概十分钟,手机又震了。是薇薇。
那啥……第五步那个公式是啥意思来着?我妈在旁边盯着我写,我总得装模作样问一下……
林晓雯认命地叹了口气。她拿起手机,直接给陈薇薇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那边传来薇薇压得极低、鬼鬼祟祟的声音:“喂?晓雯?救命恩人!”
“你小点声!”林晓雯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仿佛她妈就在门外偷听,“第五步就是用那个余弦定理的变形公式,书上第78页的例子改了个数而已……”
她语速飞快地讲了大概两分钟,中间夹杂着薇薇那边“哦哦哦!”“懂了懂了!”“哎呀原来这么简单!”的夸张回应。
“行了行了,你赶紧写吧,我也还有一堆作业呢。”林晓雯准备挂电话。
“等等等等!”薇薇急忙喊住她,“对了,跟你说个事,你猜我下午看见谁了?”
“难道是传说中的神秘转校生?”林晓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圈。学习太枯燥,这点八卦就像可乐里的气泡,让人忍不住想戳一下。
电话那头,陈薇薇的声音立刻兴奋起来,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不是不是!比转校生劲爆多了!我下午在岐山路那边的电玩城门口——看见咱们班主任李老师了!”
林晓雯手里的笔啪嗒一下掉在桌上,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震撼感:“……难道说,那片场子……其实是他罩着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陈薇薇憋不住的狂笑:“噗——哈哈哈!晓雯你作业写傻了吧!李老师?罩电玩城?他连我们自习课说小话都罩不住!”
“我看他是被他儿子拖去的!就那个小学五年级、皮得上房揭瓦的那个!”
薇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没看见,李老师一脸生无可恋地站在跳舞机旁边,手里还拎着那小子的书包和水壶,像个可怜的保镖!”
幻想破灭。林晓雯松了口气,又觉得有点好笑。
“行了行了,八卦完毕!”薇薇那边传来她妈妈隐约的催促声,“不说了不说了,我妈催了!答案谢了啊!奶茶明天兑现!”
电话啪嗒挂了。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和桌上的台灯嗡嗡声。林晓雯看着还没写完的作业,感觉刚才那几分钟像偷来的一样。
八卦时间结束。林晓雯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干扰。
她重新抓起笔,目光投向那本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台灯的光把试卷照得惨白,上面的数学符号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小妖怪。她甩甩头,把“罩场子的李老师”和“跳舞机保镖”这些奇怪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
“受力分析……匀速运动……”她小声嘀咕着,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车喇叭,楼下不知道谁家在放电视,声音隐隐约约的。
写了大概半小时,她遇到一道特别刁钻的电路题,画了半天等效电路图还是没思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干死你!”林晓雯对着那道电路题恶狠狠地小声嘀咕,笔尖几乎要把草稿纸戳穿。她换了好几种方法,画了满纸的电阻和电流符号,像在布一个复杂的阵法。
台灯的光晕里,她眉头拧得紧紧的,鼻尖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划拉纸面的沙沙声,和她偶尔烦躁的叹气声。
又折腾了二十多分钟,她发现自己绕进了一个死胡同,最初的理解可能就错了,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气得想把卷子团了,但最后还是只是把笔一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电量耗尽。大脑需要重启。
瘫在椅子上的林晓雯,看着那道可恨的电路题,一股莫名的邪火窜上来。她突然站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
在原地做了两个深蹲,又猛地站起来。
嘎嘣。
一声轻微的、但异常清晰的撕裂声从她裤子的另一条腿传来。
林晓雯僵住了,慢慢低下头。果然,另一条裤腿的膝盖附近,缝线也崩开了,咧开一个小口子,仿佛在嘲笑她。
“……我真服了。”她对着空气嘟囔了一句,彻底没了脾气。
林晓雯看着第二条裂开的口子,心一横。
“行,彻底点是吧?”
她原地开始吭哧吭哧地做起蹲起,动作带着一股悲愤交加的劲儿。
每蹲下去一次,布料撕裂的声音就更清晰一点。
做到第五个的时候,伴随着一声更响的刺啦——,整个右腿膝盖部位的缝线全面崩开,破洞变成了一个豪放的大口子,凉风嗖嗖地往里灌,丐帮这一块。
她停下来,喘着气,看着自己这条彻底报废的校服裤子,居然感到了一丝诡异的解脱。
林晓雯拎起那条彻底裂开的裤子,看着那豪放的破洞,竟然生出一种诡异的自豪感。
“这就是,”她对着空气庄严宣布,“自由意志的佐证。”
然后她迅速把破裤子卷成一团,塞进了书包最底层,用几本厚厚的练习册死死压住。毁灭证据,完成。
至于明天怎么办?那是明天的林晓雯需要面对的课题。今晚的她,只想享受这片刻的、胡作非为后的宁静。
她飞快地换上睡衣,关掉台灯,钻进被子里。
作业?电路题?李老师的副业?都暂时远去了一—直到明天早晨闹钟响起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