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清阳也曾想过死亡,以为那该是一切归于沉寂。
心电图的光芒熄灭,满屋子刺鼻的消毒水味也会散去,意识则会沉入一片深邃冰凉的海水,最终消散。在病榻上靠着冰冷器械维生的那几年,这个念头,是他痛苦时唯一的指望。
可现实中的死亡,却不给人安宁。他最后的感知,是撕心裂肺的窒息。冰霜沿着呼吸面罩的边缘蔓延,很快爬满了整个视野,吞噬掉最后的光线。尖锐警报,也一同被隔绝在冰层之外。直到最后,刺骨的寒冷才终于穿透麻木的感官,化作一阵剧痛……
刺骨的严寒钻进一具陌生的躯体,周围不是医院惨白的灯光,而是一片覆盖天地的死寂苍白。他下意识想蜷缩取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变得短小纤细,动起来异常别扭。一股浓烈的腐臭混着铁锈的腥气直冲口鼻,霸道地灌满肺部,呛得他头晕眼花。等等……我竟然在呼吸?!这个发现带来的狂喜还来不及扩散,就被更深的寒意浇灭。
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正从肩头滑向后腰,在冰冷的皮肤上划开一道痕迹。这不是他的血——那早该凝固在前世的病床上——可这具身体,确实在流血!
“地狱……也需要呼吸吗?”慕清阳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剧痛便让他咬破了舌尖,脱口而出的,是一声满是痛楚的稚嫩惊呼,浓重的血腥味随之在口中弥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意识消散前的剧痛和冰冷还那么清晰,那具被病痛禁锢到连眼球都难以转动的躯壳,就是他的终点。可现在……这具能呼吸、会流血,甚至发出陌生女孩声音的身体,又是什么?巨大的困惑和生理上的排斥感冲击着大脑,他睁开眼——
雪原反射的白光刺得双眼刺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刚从指缝渗出,就在寒风中冻成了冰碴。过了好一会儿,灼痛感才慢慢退去,他勉强睁开眼。可眼前的景象,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目光所及,是无尽的尸骸。青紫灰败的尸体层层叠叠,在他身下铺开细碎的雪尘飘落,薄薄地覆盖在那些早已僵硬的肢体上,让这片死地显得愈发凄冷。空气冰冷粘稠,带着挥之不去的腐臭,每一次呼吸都像要把肺撕裂。
更远处,三座庞大的建筑扭曲地耸立着,轮廓如同巨兽的骨架。建筑顶端喷吐出蓝绿色的诡异火焰,冲天而起,飘落的雪花还没沾上,就被高温烧成了青烟,空气里飘着刺鼻臭味。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幕清阳挣扎着想坐起来,“这里……就是终点?”
他不敢相信,自己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人,最后的归宿竟然是这种堆满尸骸的鬼地方。
目光扫过,尽是层层叠叠的尸体。除了人类的遗骸,还混杂着些奇形怪状的残躯,有的长着獠牙兽耳,有的身材异常矮小,还有的骨骼纤细得不似凡物。
一股寒气从脊背窜起,他下意识伸手去撑地面,手掌却噗嗤一声,按进了一片冰冷粘腻的烂肉里!
他缩回手,低头看去——
一张血肉模糊的老脸就悬在下方!那双浑浊的眼球暴突着,凝固着临死前的恐惧,正直勾勾地盯着这具身体。内脏腐烂的腥臭扑面而来,让他喉头一紧,忍不住干呕起来。
“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干呕,混乱的记忆像是要撕裂他的脑袋。幕清阳踉跄着拼命向后挪动,只想逃离那股浓郁的血腥和腐臭。“996号!”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炸响,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刺耳刮擦声,震得他耳膜生疼。是在叫我?这冰冷的编号……幕清阳心中一惊,骇然抬头。
一道黑影挟风扑来!“噗嗤”一声,剧痛瞬间从右肩传来。一只长满粗硬黑毛的钩爪,末端的倒刺嵌入了他的皮肉,下一刻,瘦小的身体便被提离地面,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惨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一张覆盖着粗硬黑毛的山羊脸凑了下来,弯曲的犄角后面,是一双暗红色的竖瞳,里面没有半点属于人的情感。在那双眼睛的倒影里,幕清阳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女孩,一头白发沾满了血和泥,脏兮兮的小脸因恐惧而扭曲。可那双浅蓝色的瞳孔,分明倒映出一个成年男人才有的惊骇与不敢置信。她身上只裹着破麻布,被一只利爪吊在半空,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抖个不停。
“呵……”山羊头魔物喉咙里发出一阵低笑,说话时,一股腐肉味的白气从它獠牙间喷出。“装死的把戏倒新鲜,不过躲懒的把式老子见得多了……”话音刚落,它的钩爪猛地收紧!只听“咯嘣”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从肩胛骨处传来,钻心的剧痛让幕清阳闷哼一声,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骨头被硬生生拧错了位。
“可惜啊,我的熔炉正饿着呢,刚才才吞了三个没用的废物!”魔物咧嘴一笑,满是残忍,“怎么,你也想进去尝尝骨头化成灰的滋味吗,小东西?”
剧痛贯穿脑海,幕清阳眼前一黑,无数陌生的、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碎片,猛烈袭来!
银发的女人在哼唱……温暖的炉火噼啪作响……母亲的笑容很温柔……突然,一声巨响,木门被撞得粉碎!燃烧的房梁轰然砸下,烟尘弥漫间,一个全身笼罩在漆黑重甲里的魔族骑兵闯了进来,头盔缝隙里,两点暗红的光穿透一切,冰冷地落在身上。记忆的最后,画面定格了。一只手从烧断的房梁下伸出来,血肉模糊,指骨尽碎,但无名指上,那枚朴素的铜戒还在。
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传来冰凉的质感。
“啊——!!”一声尖利的惨叫,从幕清阳口中爆发出来,那分明是一个小女孩绝望的悲鸣!他拼命地挣扎扭动,悬空的双腿胡乱踢蹬,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魔物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发出一声沉闷的哼笑,松开了钩爪:“有点意思……”
“砰!”
她被重重扔回僵硬的尸堆上,巨大的冲击力险些让她晕厥。也就在这剧痛和眩晕之中,陌生的记忆碎片再一次硬生生挤进了幕清阳的脑子里。
“咳……咳咳咳……”
他蜷缩在一堆冰冷的尸体中间,被浓重的血腥和腐臭呛得撕心裂肺,泪水混着汗和泥污淌了下来。
雪妮丝……
脑海里跳出这个陌生的女孩名字,让他一阵恍惚。
他下意识攥紧拳头,无名指上那枚铜戒冰凉的触感格外清晰,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遗物。被掳到这个叫“霜冻裂齿”的鬼矿区,已经整整十九天了,暗无天日。
“二十筐。”山羊头魔物一脚将个破藤篓踢到雪妮丝脚边,篓底还粘着些血肉碎屑。“日落前要是填不满……”它那长满厚毛的蹄子随意踢开身边一具半腐的尸体,粗壮的手指直指向远处吞吐着魔火的熔炉,“这些炉子最喜欢……特别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烧起来又旺又快。”
“雪妮丝……”
她压下肩膀传来的撕裂剧痛,甩开脑中翻腾的血腥画面与前世瘫痪的记忆,竟然真的从那冰冷滑腻的尸堆上颤抖着站了起来。这具年轻的身体里,近乎蛮横的生命力正在苏醒,连同那些尘封的肌肉记忆一起,让她瘦小的身躯在摇晃了一下后,最终稳稳站住。
她俯身去捡那沉重的背篓,指尖刚碰到冰凉的藤条,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站住!”山羊头监工的鼻子夸张地翕动几下,一双深红色的竖瞳缩成危险的细线。他俯下庞大的身躯,几乎将脸贴到雪妮丝的脖颈旁,低声嗅闻:“你身上……怎么会有……不一样的味道?”
雪妮丝的心脏停跳了一瞬。有个可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粗糙的木矛带着倒钩,从前胸贯穿后背,将人死死钉在营门的木桩上……他临死前的惨叫和凝固的血迹,就像一个无法挣脱的诅咒,笼罩在每个奴隶的心头。死亡,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