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在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过去了。想象中的、如同末日宣告的“仪式”召唤并未如期而至。期间只有凯恩或者奥萝拉轮番出现,带来一如既往坚硬的干面包。众人心中虽然疑惑重重,但更多的是扭曲的庆幸。每一次铁门开启只带来食物而非苦痛,都像是一种额外的恩赐。然而,任何试图探问外间变故的企图,都只换来凯恩更加阴沉的侧脸或奥萝拉那毫无波动的冰冷眼眸。
这份难得的喘息,成了雪妮丝最珍视的练习时间。
她几乎将所有清醒时刻都投入到与自身魔力核心的“沟通”中。经过反复试探和忍受咒印带来的刺痛,她基本确定了在不引发剧烈反噬前提下,触碰、感受那股微弱魔力源泉的“安全边界”。就像在黑暗中摸索着一个脆弱却滚烫的火星,既不能让它熄灭,也不能让它爆燃引来灾祸。
一个奇特的想法突然在她疲惫的脑海中闪现。
【我之前在体内感受到的那两股外来力量——纯净灼热的神圣之力和阴冷粘稠的魔力……它们波动的方式截然不同。而我现在产生的这点魔力,又和它们都不一样……这像是一种……全新的能量?】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我能不能……试着模仿其中一种的能量波动?不是去调动它们,而是在我自己产生的魔力核心附近……模仿那种韵律?就像学习一种新的语言?】
在这冰冷刺骨、唯有绝望作伴的地牢里,任何能投入思考和实践的事情,都能暂时麻痹对未来的恐惧。说做就做,她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开始在意识深处描绘记忆中那股神圣能量的光点和脉动——它纯净、光明、带着庄严宏大的韵律。她小心翼翼地驱动着自己的魔力粒子,试图以相似的节奏“颤动”。
失败。
她又尝试回忆埃琉西亚斯那股冰冷的魔族能量的波动——扭曲、幽暗、带着深渊般的引力。
再次失败。
每次从这种徒劳无功的精神探索中睁开眼,总会撞上安雅近在咫尺的、充满好奇和关心的目光。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直勾勾地盯着她额头渗出的汗珠。如此近距离且持久的注视让雪妮丝感到一阵不自在,仿佛被看透了内心的狼狈。可看着安雅那张关切的小脸,她实在说不出任何驱赶的话,只能微微偏开视线,用手指擦掉额角的汗水掩饰尴尬。
十天,在沉默的期盼与反复的挫败中流逝。
这天,雪妮丝刚结束了一次尝试,又一次被咒印的警告刺痛惊醒。她习惯性地睁开眼,没有看到那双凑近的大眼睛。她微感诧异,转头寻找,只见安雅难得地安静坐在稍远一点的角落,双臂抱着膝盖,小脸半埋着,似乎在出神。
“安雅?”雪妮丝轻声唤道。
安雅闻声抬起头,那双大眼睛亮亮的,又有些遥远的向往。“姐姐,”她的声音很轻,“那个精灵姐姐……奥萝拉唱的曲子,真的……好好听。”她的小脸上泛起虔诚的憧憬。
雪妮丝愣了一下,心里浮现起奥萝拉那华丽却冰冷的歌声画面。她敷衍地点点头:“嗯,是的,是好听。”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似乎是被雪妮丝的应和鼓励了,安雅原本有些出神的眼睛陡然迸发出强烈的光彩。她像是突然看到新奇事物,激动地凑到雪妮丝身边,小手抓住她的衣袖轻轻摇晃:“姐姐!姐姐姐姐!你说话的声音这么好听,比精灵姐姐还好听!你会唱歌吗?能不能……能不能也给我唱一个?”她仰着小脸,眼中是满满的期待,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什么样的歌都行!安雅想听!”
“……”
雪妮丝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在这充斥着绝望、痛苦、霉味和冰冷石壁的地牢深处,唱歌?!这真是个荒谬的请求。她前世今生都不是什么情感外露的性子,更别说在这种环境下唱歌。她只觉得心烦意乱,下意识想拒绝。
“我……我唱歌不好听的,真的。”雪妮丝嘴角扯出勉强的笑容,声音干巴巴的,“五音不全,算了算了,还是不唱了。”
“哦……”安雅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那充满期盼的笑容也垮了下来。她失望地“哦”了一声,垂下了头。接着,她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动物,一声不吭地挪了挪身子,赌气似地、直挺挺地躺倒下来,硬是将自己的脑袋枕在了雪妮丝的大腿上。然后,她侧过身,将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留给雪妮丝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她的动作是如此生硬而刻意,显然是在“装睡”表达着无声的抗议。
雪妮丝僵住了,腿上传来女孩脑袋的重量和体温,那只留给她的、瘦小倔强的背影和紧紧环抱自己的手臂,透着说不出的委屈和脆弱。她深深地、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
抬起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落在了安雅漆黑如缎的秀发上。手指不由自主地穿过那些柔软的发丝,轻轻地、一下一下地顺着。这无意识的安抚动作,似乎让安雅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动了些许。
一片令人心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头顶铁窗缝隙透入的微光,勾勒出女孩肩膀微微的起伏。
就在这份沉默快要凝固之时,一个低低、带着点生涩,甚至有些跑调的女声,轻轻响了起来:
“乌黑的发尾盘成一个圈……”
“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
雪妮丝的声音起初还有些僵硬,但歌词中温柔的情愫,仿佛与她此刻指间流连的柔顺黑发奇异地重合了。她并没有刻意演绎什么技巧,只是在努力将那熟悉的旋律哼出来。她的目光落在安雅乌黑的发尾上,那份属于前世的旋律,在冰冷黑暗的地牢里,像一束微弱但真实存在的光。
原本一动不动装睡的安雅,枕在雪妮丝腿上的小脑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依然坚持面朝着墙壁。
雪妮丝继续唱着,声音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干涩,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终于找到所有流浪的终点……”
唱到此处,她下意识地停顿,目光落在安雅蜷缩的身影上。她轻轻吸了口气,接下来的歌词像流水般自然地淌出:
“你的微笑结束了疲倦……”
几乎是这句歌词落下的瞬间,安雅那刻意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动了几下。她的侧脸线条不再紧绷。即使脸还倔强地朝着墙壁,雪妮丝清晰地看到——女孩小巧圆润的耳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漂亮的嫣红。
雪妮丝心中微微一动,一丝奇异的柔软弥漫开来,声音里也不自觉地注入了一点温度。她接着唱下去:
“……不必害怕面对离别……”
唱到这句,雪妮丝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她们身处绝境的共鸣,安雅的身体似乎蜷缩得更紧了些。
“剪掉一束头发让我放在胸前……”
“走到哪里都有你陪……”
“相随……”
当“剪掉一束头发让我放在胸前”这句歌词飘入耳中时,枕在腿上的安雅似乎屏住了呼吸。而那句极具承诺意义的“走到哪里都有你陪,相随”,更是如同一道暖流,冲垮了女孩最后的“矜持”。只见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悄悄地松开了些,一直僵硬着的肩膀彻底软了下来。她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头。
月光恰好越过她的鼻梁,照亮了她的唇角。那里,清晰地扬起一个努力想压下去、却怎么也压不住的弧度——一个极度害羞,却又甜蜜到极点的笑靥!那笑容里有被歌词打动的羞涩,有听到“永远相伴”承诺的安心,更有一种“姐姐果然中计了”的小小得意。纯粹得如同一块被阳光照透的蜜糖,在这绝望的地牢里灿烂地绽放开来。
雪妮丝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这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她瞬间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哪里是真的伤心失望了?她分明是赌定了自己会心软!
“哼……”一丝轻微的、带着恍然大悟又好气又好笑的鼻音从雪妮丝喉间逸出。她手中顺着头发的动作顿了顿,指尖轻轻捏了一下安雅那红通通的耳垂。
安雅身体一颤,立刻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猫,嗖地把脸又扭了回去,这次连肩膀都一起努力地缩了起来,但那明显的、带着得逞意味的小窃笑,却再也藏不住了。雪妮丝甚至能感觉到枕在自己腿上的小脑袋在努力憋着笑而微微震动。
她无奈地摇头,望着安雅的后脑勺,却也没再戳破。带着自己也没想到的纵容和温暖,雪妮丝哼完了剩下的调子:
“小小的爱在大城里好甜蜜……”
雪妮丝的歌声在阴湿地牢里低低盘旋,当唱到“那一种寸步不离的感觉,我知道就叫做永远”时,地牢大门突然传来铁链拖动的刺耳声响。她的尾音微微发颤,却没有停下,手指仍轻轻抚过安雅的黑发,倔强地将最后几句哼完。
歌声止息的刹那,油灯幽光在走廊尽头亮起。
奥萝拉翡翠色的瞳孔倒映着牢房内的景象。她站在铁栏外,目光扫过雪妮丝尚未收回的温柔手势,又在安雅枕于少女膝头的姿态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雪妮丝的脸上。
“时候到了。”精灵的声音比地牢石壁更冷,“都出来吧。”
咒骂声四起。德里克踢了踢角落,亨克哑着嗓子咒骂魔族不让人安生,怯懦的雷克斯都发出绝望的呜咽。奥萝拉对此毫无反应,唯独转向地牢最深处的阴影补了一句:“霍克,跟上。”
“哈!终于轮到老子的戏份了?”沙哑癫狂的笑声裹着跛足拖地的摩擦声逼近,一个佝偻的身影扒着铁栏露出半张溃烂的脸——眼窝里闪烁着野兽般的亢奋。
雪妮丝扶着膝盖上的安雅缓缓起身。
精灵侍女的视线黏在她的后背,直到众人被驱赶着走入长廊。月光透过高窗在雪妮丝银发上投下霜痕,她攥紧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