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妮丝不知沉入多久的黑暗,便在余痛中睁开眼。
视野模糊了片刻才聚焦。昏暗的视野里,首先闯入的是靠近她蜷缩着的一团小小身影。是安雅。女孩紧咬着下唇,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团成一个的结,一双红肿的眼睛正盯着她,里面盛满了惊恐、后怕,还有巨大愧疚。
看到雪妮丝睁眼,安雅身体一颤,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上石墙。“呃!”她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却顾不得更多,只是更加用力地把瘦小的自己往角落深处塞去,仿佛想消失在阴影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已经红肿的眼眶中再次涌出。头颅深深埋下,散乱的黑发遮住脸颊,破碎的呓语在狭窄的牢房里回荡:
“对……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呜……我…差点……差点就……”后面的话被抽噎了。
雪妮丝看清了安雅肩上草草用破烂布料缠绕的伤口——那是她留下的齿痕,边缘还残留着淡淡的血渍——罪恶感与更强烈的保护欲盖过了身体的痛苦。她深吸一口气,用胳膊撑起沉重的身体,挪到安雅身边。
手掌轻柔地覆上安雅凌乱的黑发。女孩的身体在她手下一僵,随即更加剧烈的颤抖,整个人蜷缩得更紧,呜咽声更大。
“安雅……”雪妮丝的声音沙哑“看着我。”
女孩瑟缩着,却又无法真正抗拒这个声音的牵引。她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怯生生地、惶恐地撞上雪妮丝的脸庞。
“这不是你的错。”雪妮丝一字一句地说“全是那个该死的魅魔!是洛娜!是她操控了你,把你变成了供她取乐的工具。错的不是你,是她!”她的眼神锐利,冰冷的恨意刺向牢房石壁,仿佛能穿透阻隔,钉在洛娜那张可憎的笑脸上,“她迟早……要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安雅茫然地看着她,泪水依旧无声滑落。罪责不是她的?这份沉重、差点杀死姐姐的罪恶感……可以放下?
雪妮丝的手掌顺着安雅的头发滑落到她细嫩的脸颊,双手捧住,让她无法再逃避自己的目光:“安雅,看着我,我没事。但是你要记住,你一定要坚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放弃。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要忘记思考。”
“我很庆幸。很庆幸当时站在我对面的,是你,安雅。”
安雅的眼睛睁大,泪水暂停,无法理解。
“如果换成其他人,一个毫不在乎我、只想着杀死我活下去的人……”雪妮丝的声音低了下去,“在那个鬼地方,我可能,早就死了。”她认真地说“因为你还在里面挣扎,因为你那份对我的‘在意’……哪怕是她们扭曲出来的,也给了我一丝机会。我应该……感谢你才对。是你的存在,我们……才一起活下来了。”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微光,缓缓地穿透了安雅心中密布的阴云。泪水依旧在流,但抽噎的频率却一点点地放缓了。她被捧着的脸感受到雪妮丝手掌传递来的微弱体温,和那份几乎将她撕裂的愧疚感,似乎被抚平了些许。
地牢里依然沉寂。只有奥萝拉躺在对面的墙边,双眼紧闭,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安雅的泪水渐渐止住,只剩下身体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抽动。雪妮丝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只的手臂,轻轻揽过安蜷缩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怀中。一大一小两个瘦弱的身影在冰冷的牢房地面上紧紧依偎,汲取着对方身上那点微薄真实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雪妮丝感觉到怀中安雅的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一点。她低下头,用尽量轻松的语调,打破了这份沉默:“安雅,”她轻声问,像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有什么梦想吗?”
怀中的小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安雅困惑地抬起头,借着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微弱反光,雪妮丝能看到她眼中的茫然和不解——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谈论梦想?这太荒谬,太不合时宜了。
但当她撞上雪妮丝唇角那抹微弱却异常温暖的笑意时,那层不解被莫名的情绪冲散了。安雅沉默了。她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将头埋进雪妮丝怀中那个唯一能给她一丝安全感的角落,小小的手抓紧了她的裙角。
时间在缓缓流逝。
“……杀光他们。”一个极低、极轻的声音从齿缝间迸出,淬着剧毒和刻骨寒冰的声音,闷闷地从雪妮丝胸前传来。
雪妮丝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我……”安雅的声音拔高了一瞬,那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扭曲恨意,“我要杀光所有魔族!一个……不留!”
那声音里的恨意是如此纯粹、暴烈。一个在矿洞中如小草般怯懦求生的女孩,一个不久前还在她怀里崩溃大哭的孩子,内心深处竟孕育着极端炽热的毁灭风暴。
巨大的震惊之后,雪妮丝低头看向怀中那个虽然埋着脸、全身却紧绷的小小身体。片刻之后,复杂的笑声从她胸腔溢出,这笑声牵扯着伤痛,让她微微蹙了下眉。
“呵……”她抬手揉了揉安雅的黑发,语气是装出的轻松甚至是夸张的“惊叹”,“安雅真厉害啊……这梦想,好……‘宏伟’!差点就被吓到了呢。”她试图用玩笑稀释那份沉甸甸的恨意。
感受到怀里的紧绷似乎松懈了一点点,雪妮丝才接着用回忆和憧憬的温和语气继续说下去:“我记得你说过……你有很棒的魔法天赋,对吗?要是没被困在这里,说不定能进入那个什么……哦对,银辉圣咏学院?那可了不起的地方啊。”她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向往,“像你这样聪明又努力的小家伙,等以后出去了,好好学魔法……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厉害好厉害的魔法师!”
她顿了顿,故意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嗯……还是个让很多人围着看的大美女法师!拿着漂亮的法杖,一念咒语就呼风唤雨那种!”
“姐姐!”安雅闷闷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带着羞恼和抗议。她把头更深地埋下去,似乎想整个藏进雪妮丝的肋骨里。
“……姐姐……比我……好看多了……”安雅的声音更低了,像蚊蚋,却又认认真真和固执。过了好几秒,她又小声、试探和期待的问:“……那……姐姐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雪妮丝被这个问题触动了某个开关。穿越?重生?被卷入这地狱般的开局?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安稳和平静早已模糊成一团遥远的幻象。在这里,每一刻都活在刀尖之上,每一秒都可能坠入深渊。梦想?仿佛是绝望之地的禁忌。
她沉默的时间比安雅更长。
“……我啊?”雪妮丝自嘲和无奈的开口,“我没有安雅那么厉害,志向也没那么远大的……”她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然后“没出息”、又坦坦荡荡的说了出来,“我就想……以后要有花不完的钱,好多好多钱!然后雇上一大堆人伺候我,端茶倒水,捶背捏腿……最好是连路都不用自己走。”她像是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语气甚至有一点庸俗和贪财气息,“每天就躺着,晒太阳,吃点好的,安安稳稳,轻轻松松……就这么躺着,一直活下去……就行啦!”
这个“平庸”到甚至有些市侩的梦想,让紧紧贴着她的安雅抬起了头。昏暗的光线下,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惊奇!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和她那个“杀光魔族”的梦想完全不在一个位面上的东西。
“噗嗤……”短暂的愣神后,安雅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滑稽的抽气声,随即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迸发出明亮光彩。
“那……那我以后!”安雅突然激动,小脸上满是认真,仿佛规划好了未来的使命感,“我去杀魔族!杀坏蛋!抢他们的钱!好多好多钱!”她攥着小拳头,似乎在想象那铺天盖地的财宝,“都拿来给姐姐!姐姐你就在家里躺着等我回来就行!什么都不用做!”她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斩杀了某个强大的魔物,扛着满满一袋金币凯旋、而雪妮丝惬意地躺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躺椅上的画面。
“咳咳咳!”雪妮丝被这童言无忌又“务实”的职业规划呛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咳了几声。好不容易顺过气,她看着安雅那张充满期待、无比认真,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的小脸,哭笑不得。
“安雅啊……”雪妮丝忍着笑意,伸手抹去安雅小脸上残余的泪渍,指腹感受着她皮肤的温度和柔软,“你的这个……‘雄心壮志’,还有那个非常‘伟大’的梦想……”她收敛起笑意,变得严肃,凑近安雅的耳朵,压低了声音,“在这个地方,一定要深深地藏起来,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记住,是任何人!”
安雅脸上的兴奋笑容凝固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同样用极低的声音,郑重地回应:“嗯!安雅记住了!藏得好好的!谁也不说!”
她再次紧紧地抱住了雪妮丝的胳膊,小小的身体蜷缩着。
时间在冰冷中流逝。当灰蒙蒙、仿佛从未真正亮起来的“晨曦”透过铁栏缝隙,吝啬地在牢房泥地上拖出一道毫无暖意的光带时,铁链摩擦和粗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哐啷!
牢门铁栅被拉开,山羊头守卫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孔出现在门口,浑浊的眼球在牢房内冷冷扫过,最后定格在角落那两个相偎取暖的身影上。他粗糙黝黑的手指隔空一点,命令道:
“你,出来。”他的目光锁定雪妮丝,“洛娜大人要见你。马上。”
地牢里最后一点模糊的睡意被冻结、击碎。
安雅的身体突然僵直,她惊恐的抬起头,那双刚刚才恢复了一丝神采的眼睛,再次被恐惧所填满。她死死抓住了雪妮丝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姐姐……”唇瓣无声地翕动。
雪妮丝低头,对上安雅那双恐慌、无助的眼睛,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恐惧或犹豫。她轻轻地掰开安雅的手指,撑起身体。
她站直了,尽管脚步虚浮而有些不稳,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安雅一眼,再没有回头,径直迈步,踏出冰冷牢门,步履蹒跚跟上了前面的魔族,每一步都踩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也踩在未知的命运之上。
安雅依旧保持着伸手去抓的姿势,僵立在原地。她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通道的黑暗中,缓慢地跌坐回冰冷的草席上。她将自己的双臂,连同那狂跳不已的心,紧紧地抱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