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从那小小的国度的北境长城一路烧到南疆时,姜山椒在枯井底数到了第七百二十三只蚂蚁。
青砖缝里渗出的酱汁泛着尸臭,母亲的金丝缠枝簪斜插在井壁,流苏浸透了血,坠成沉甸甸的红珊瑚。
三日前流寇撞开姜府朱门,父亲把山椒汁抹在她眉心,那株从战场骸骨堆里抢回来的矮灌木,此刻正在前院熊熊燃烧,辛辣的焦味混着人肉香,熏得井口的乌鸦都不愿落脚。
“椒儿,仔细听。”母亲将她塞进腌菜瓮的刹那,井口槐树正落下今秋最后一片叶。
蚂蚁大军正沿着她画的逃生图行军,工蚁们扛着乳牙碎屑,在青苔上拖出蜿蜒的黏液。
第三只兵蚁总是迷路,触须一遍遍扫过金丝流苏的阴影,像在祭奠某段被斩断的姻缘。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井口传来冰层开裂般的脆响。
姜山椒扒着陶瓮的豁口,看见月光碎银般洒在账房先生脸上,他的左眼成了乌鸦巢,雏鸟尖喙叼着晶状体,黏稠的浆液正缓缓滴落。
五岁的女童踮脚将最后只工蚁放进那空洞的眼窝,心想原来人死后,眼眶里也能长出会飞的新生命。
城头残旗"仁"字烧剩半边时,城主打开了粮仓。
生锈的锁链的坠地回声里,五十具童尸手腕的长命缕在朔风中飘荡,像招魂幡,又像未系牢的往生绳。
这个世界从不缺战火淬炼的传奇,但姜山椒的故事,始于一株从腐尸指缝钻出的山椒,终于某个僵尸嚼着桂花糖落下的,一滴混着晨曦的尸泪。
五岁的黑暗有二十七种声音。
腌菜瓮的腐臭味是最初的棺椁,酱汁从豁口滴落时,我能数清每声"嗒"的间隔。
第四十九滴落下时,井口传来刀刃剁肉的钝响——笃、笃、笃,像过年时厨娘斩八宝鸭。
我教会井底的蚂蚁走迷宫,用唾沫在青砖上画逃生路线。
它们总在第三块砖的裂缝迷路,那里嵌着母亲断簪的鎏金碎屑。
最聪明的工蚁会在子时搬运我掉的乳牙,月光漏进瓮口的瞬间,牙冠上的血丝像极细的红绳。
蚂蚁大军沿着我的泪痕行军。
它们搬走了最后一粒糖渣,在账房先生空洞的眼眶筑起新巢。
我偷偷留了只蚁后养在耳坠里,直到守城那年被流箭射碎,金匠说熔化的金水里掺了半钱蚁尸,所以那对耳环总泛着诡异的红。
井壁的青苔在黑暗中泛着磷火般的幽绿,腐臭的酱汁从陶瓮豁口滴落,每一滴都在青砖上蚀出浅坑。
姜山椒蜷缩在腌菜瓮里,数着瓮口漏进的月光,那是被刀光剑影切碎的银屑,落在她糊满酱渣的指尖,像死去蝴蝶的鳞粉。
蚂蚁大军沿着裂缝行军,工蚁们扛着糖渣碎屑,在她用唾沫画出的迷宫里绕圈。
第三块砖的裂缝里嵌着母亲断簪的鎏金流苏,月光偏移时,流苏的阴影会在地面织成蛛网。
子夜时分,井口突然传来"喀嚓"脆响,一滴温热的液体坠入瓮中。
姜山椒伸出舌头舔了舔,是咸的,混着铁锈味。
枯井里的蚂蚁顺着青砖缝爬过指尖时,姜山椒听见了第一声惨叫。
那日霜露未晞,她正用草茎逗弄搬家的蚁群,前院石板上突然炸开黏腻的闷响。
母亲跌进来时发髻散了大半,金丝缠枝簪插在井壁苔藓里,晃动的流苏映着天光碎成血红色。
“椒儿,莫出声。”母亲把她塞进腌菜用的陶瓮,腐臭的酱汁浸透绣鞋上缀的珍珠。
瓮口压上竹筐的瞬间,她看见母亲月白裙裾掠过井口,像被狂风扯碎的云。
马蹄声碾碎瓦当,箭矢扎穿木窗的声响如同暴雨。隔着陶瓮,她听见刀刃剁进肉里的节奏:笃、笃、笃,像除夕夜厨娘在砧板上斩猪骨。
只是这次混着祖父沙哑的哀嚎:“粮仓钥匙在……”后半句被利刃截断时,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瓮口缝隙滴落。
三个昼夜后,枯井盖板被掀开的刹那,腐臭味呛得她呕出了胆汁。
母亲僵直的手臂还保持着托举竹筐的姿势,后颈插着半截断箭,冻凝的血把鬓发黏在青砖上。
姜山椒踩着母亲弓起的脊背爬出井口,发现那件月白裙衫已看不出底色,父亲的断手攥着账本躺在回廊下,护院们的肠子挂在紫藤架上,随寒风轻晃。
最让她驻足的是西厢月洞门。
那往日总偷偷塞给她糖人的账房先生仰面躺着,左眼窝成了乌鸦的巢穴,雏鸟尖喙啄食残留的晶状体时,带出黏稠的浆液。
五岁的姜山椒蹲下来,把攥了一路的蚂蚁轻轻放进他空洞的眼眶。
姜山椒第一次见到血,是在姜府后院的梨树下。
整座城飘着焦糊味。
母亲搂着她穿过街道,满地断肢被乌鸦啄食,肝脏挂在烧黑的旗杆上明码标价的晃荡。
她盯着血泊里的账房先生,此刻他的眼窝里正蠕动着蛆虫。
“别看。”母亲捂住她的眼,掌心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