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祠堂烛火通明。
风从破损的窗纸间灌进来,烛火便一阵乱摇,将满堂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晃得如同鬼魅。烛泪沿着烛身汩汩淌下,在冰冷的供桌上积起一滩,又很快凝住,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干涸的泪。
母亲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棉袄,肘部早已磨得发白,袖口处打着细密的补丁,针脚却依然工整,依稀可见昔日的讲究。只是如今,那点讲究也被岁月和苦难磨得只剩下一层灰败的影子。
她面前摊开着一只鎏金匣子。那匣子不大,一掌可握,曾是外祖母的嫁妆,后又成了母亲的陪嫁。匣身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边缘包着暗沉的鎏金,其上錾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莲心曾嵌以细小的珍珠,如今早已脱落殆尽,只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凹坑,如同盲人空洞的眼。锁扣处是一枚小小的如意云头,金质虽已黯淡,却依旧牢牢地守护着匣内或许早已不存在的珍宝。
母亲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抚过那冰凉的匣身,动作轻缓得如同触摸一个易碎的梦。那双手,曾经能绣出满城称颂的双面异色牡丹,能弹出清越动听的琴音,如今却布满了冻疮裂开又愈合留下的深色疤痕,指节因常年浆洗缝补而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和草屑。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祠堂里特有的、混合着陈旧木头、冷灰、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冰冷,刺得她肺腑生疼。她伸出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摸索到匣子侧面的一个暗扣。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在此刻死寂的祠堂里清晰可闻的机括轻响。仿佛某个沉睡的机关被唤醒,又像是某个坚守已久的承诺被悄然打破。
匣盖弹开一条细缝。
并没有预料中的珠光宝气倾泻而出,只有一股更加陈旧的、带着淡淡樟木和金属锈蚀气味的气息弥漫开来。那气息如此微弱,几乎瞬间就被祠堂里更浓重的阴冷和烛火的烟味所吞没。
母亲的手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她缓缓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将匣盖完全掀开。
匣内衬着早已褪色发脆的暗红色绸缎,那红色曾经定然是鲜艳夺目的,如同盛放的石榴花,如今却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接近褐色的哑光,边缘处甚至有些纤维已然断裂,露出底下粗糙的木胎。绸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支孤零零的凤头金簪,簪身细巧,凤首的轮廓却依然清晰,只是那双原本该嵌着宝石的凤眼空洞地睁着,徒留两个黑黢黢的窟窿,仿佛也看尽了这世间的沧桑。金簪旁边,是一对小小的、早已失去光泽的珍珠耳珰,以及一枚裂了璺的翡翠戒面,那点残存的绿意,在昏黄的烛光下,幽深得像是一潭死水。
母亲的目光在这些昔日的心爱之物上一掠而过,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它们与路边的石子并无区别。她的指尖直接探向绸缎衬垫的下方,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凸起。她用指甲抠住边缘,用力一掀——竟揭起了一层薄薄的夹层。
夹层之下,才是真正的“藏宝”之处。
那里没有金银,没有珠宝,只有一小撮……黍米。
真的只有半把,或许更少。那黍米呈现出一种陈旧的、暗淡的黄色,颗粒细小而干瘪,许多已经从中断裂,像是被什么重物反复碾压过。它们静静地躺在夹层底部的凹槽里,薄薄的一层,甚至盖不住匣底的木质纹理。几粒特别轻飘的米屑,在匣盖带起的微风中轻轻滚动了一下,便又沉寂下去。
这就是她压箱底的、最后的念想。不是留给女儿作嫁妆,不是用来换取一线生机,而是要在今夜,供奉给这冰冷的神龛,祈求一个早已泥塑木雕、自身难保的祖宗,去换回或许能让全家多活几日的……“仁慈”。
母亲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垮塌了一瞬,那支撑了她许久的、无形的什么东西,仿佛随着这匣子的打开而悄然流逝了一部分。但她很快又绷紧了背脊,仿佛那稍纵即逝的软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她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探入匣中,指尖轻轻捻起一小撮黍米。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缓,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米粒,又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这虚假的希望。
干瘪的黍米从她指缝间滑落,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盖过的“沙沙”声,落入她早已准备好的、一只边缘缺了口的粗陶碗中。那碗里空空如也,碗底还残留着上次使用时未曾洗净的、深褐色的污渍。
她一撮一撮地捻着,每一次动作都重复着同样的缓慢和谨慎。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只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下颌,泄露了她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鎏金匣子很快便见了底。那曾经承载过少女春梦、见证过家族兴衰、隐藏过最后希望的夹层,如今空空如也,只剩下那褪色的红绸,无力地瘫软着,像一个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母亲将最后几粒沾在绸缎纤维上的米屑也仔细地抖落进碗中,甚至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匣子,确保没有一丝遗漏。做完这一切,她静静地看着粗陶碗底那薄薄一层、甚至无法铺满碗底的黍米,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将那只空了的、依旧华美却无比空洞的鎏金匣子,轻轻合上。
“咔哒。”
又是一声轻响。这一次,是锁扣落下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她将匣子推到供桌的一角,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只粗陶碗上,双手捧起它,缓缓举过头顶,向着那些沉默的、落满灰尘的牌位,深深地拜伏下去。
额头顶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她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的棉袄下清晰地凸起,像两只即将折断的翅膀。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拉长了她伏地的身影,那影子扭曲着,蔓延到墙壁的最高处,几乎要触碰到那些同样被阴影笼罩的牌位。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烛心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曾动弹。那半把黍米在碗底,如同祭品,更如同一个无声的、泣血的质问。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直起身,将那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供桌的最中央,摆在那些同样冰冷、同样饥饿的祖宗牌位之前。
烛光勉强照亮了碗中那点可怜的黍米,它们在粗糙的陶碗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沉重,沉重得足以压垮一个家族最后的脊梁。
她望着那点微光,眼神空茫,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或许是未嫁时的春光,或许是某个早已模糊的、关于温饱的梦境。
最终,所有的光影都从她眼中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漆黑。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走向祠堂那扇沉重而破败的大门,身影融入门外更深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供桌上,用她全部过往和最后希望换来的、半把黍米。
烛火依旧在摇动,映着空了的鎏金匣,映着那碗黍米,映着满堂沉默的牌位,无声地燃烧,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