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色是一种浑浊的、令人窒息的灰白,仿佛一块脏污的裹尸布,勉强覆盖着这座死寂的城池。
风雪暂歇,但寒意却更加刺骨,空气凝滞,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姜家交出了全部存粮。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粮”。
首先被抬出来的,是三斗麦麸。
不是金黄的、带着粮食香气的麦粒,而是灰黑色、粗糙不堪的麸皮,混杂着明显的霉斑,绿幽幽、毛茸茸地连成一片,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如同阴沟淤泥混合了腐木的酸臭气味。
它们被胡乱地装在破口的麻袋里,每动一下,就有更多的霉灰和麸皮碎屑簌簌地漏出来,洒在肮脏的雪地上。
这曾是姜家牲口都不愿多闻的饲料,如今却成了能换取“活命”资格的、最“丰厚”的进献。
接着,是五串风干的鼠肉。
那老鼠显然个头不大,被剥皮去内脏后,只剩下一副副干瘪扭曲、黑紫色的细小骨架,外面紧绷着一层暗褐色的、失去水分的肉干。
它们被用粗糙的麻绳从眼眶或尾部串起,像某种邪恶的图腾,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晃动。
鼠肉表面凝结着可疑的油脂,沾着几根未能处理干净的灰毛,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属于牲畜的膻臭和一种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这是他们在墙根屋角、费尽心力捕捉、然后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的“肉食”。
最后,是被抱出来的、裹在破旧襁褓里的堂弟。
那孩子还在高烧,小脸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潮红,嘴唇却是干裂的青紫色。
他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嘶哑的、带着明显痰鸣的喘息。
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没有焦距,仿佛已经在凝视另一个世界。
他被一层又一层破烂的布片勉强包裹着,但那襁褓实在太薄,根本无法抵御这黎明前最彻骨的寒冷,孩子不住地打着冷颤,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得如同猫叫的哭泣。
姜山椒站在不远处,一双冻得红肿破裂的小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破旧棉袄的衣角。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襁褓,盯着堂弟那烧得通红、却透出死气的小脸。
她记得不久前,这个孩子还会咿咿呀呀地伸手要她抱,还会对着她露出无牙的笑容。
城主府的两个侍卫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一个粗鲁地扒拉着那三斗霉麸和五串鼠肉,像是在检查一堆垃圾,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另一个,则径直走向抱着孩子的三婶。
三婶早已哭干了眼泪,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眼神空洞,任由侍卫将她怀里那滚烫的、颤抖的小小身体夺了过去。
侍卫单手拎着那襁褓,仿佛拎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孩子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动作,发出一声更加微弱痛苦的呜咽。
就在这时,侍卫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孩子那只从襁褓缝隙中无力垂落出来的小手上。
那小手紧紧攥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侍卫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伸出另一只戴着皮质手套、沾满污渍的手,粗鲁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婴儿那因为高烧而有些僵硬的手指。
婴儿似乎感到了疼痛,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哭声。
姜山椒的心也跟着那哭声猛地一抽。
终于,婴儿紧攥的小拳头被彻底掰开。
在他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翡翠长命锁。
那锁很小,只有成人拇指指甲盖大小,却雕工极其精细,镂空着“长命百岁”的字样和吉祥的云纹。翡翠质地通透,即便在如此昏暗的晨光下,也泛着一抹温润而深邃的、几乎能吸走人心神的幽绿光泽。
这是姜家祖传的东西,据说能辟邪护身,保佑幼儿平安。
它曾经挂在许多姜家孩子的脖颈上,如今,是堂弟最后的一点“体面”,或许也是三婶内心深处,为孩子保留的最后一丝渺茫的祈望。
侍卫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种看到值钱物件的光芒,与刚才检查霉麸鼠肉时的嫌恶截然不同。
他毫不犹豫地,用两根手指,拈起了那枚还带着婴儿体温和汗湿的翡翠长命锁,随手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这只是收缴过程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整个过程,冰冷,迅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怜悯。
“不——!”
一声凄厉到几乎撕破喉咙的尖叫,猛地炸响!
是母亲!
她原本如同其他族人一样,麻木而绝望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但当那枚承载着家族记忆、寄托着最后一丝微弱希望的长命锁被如此轻易地、如同掠夺一件战利品般取走时,她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骤然崩断了!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眼睛里瞬间布满了疯狂的血丝,整个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刚刚将长命锁揣入怀中的侍卫!
“还给我!那是孩子的!还给我!!”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绝望,指甲疯狂地抓向侍卫的胸膛,想要夺回那枚小小的翡翠。
一切发生得太快。
那侍卫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发难,被撞得一个趔趄。
但随即,他脸上便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和凶戾。
“滚开!疯婆子!”他厉声呵斥,同时猛地挥动了手中那杆一直斜握着的长枪!
冰冷的、坚硬的橡木枪杆,带着呼啸的风声,没有丝毫迟疑,狠狠地、横着扫击在母亲的脸上!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轻微“咔嚓”声。
母亲所有的动作和哭嚎戛然而止。
她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侧,整个人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殷红的血沫,如同破碎的红梅,瞬间从她被打裂的嘴角和鼻腔里喷溅出来,溅落在肮脏的雪地上,也溅落在一旁……姜山椒那双刚刚由母亲熬夜、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碎布片勉强缝补好的棉鞋上。
那棉鞋本就破旧,颜色灰扑扑的,此刻,几滴鲜红刺目的血珠正正地落在鞋面上那快歪歪扭扭的、同样是母亲亲手缝上去的补丁上,迅速地晕染开来,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绝望的花朵。
时间仿佛静止了。
姜山椒猛地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鞋面上那迅速变得暗红的血迹。
她能感觉到那血液透过单薄的鞋面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温热。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她看到母亲倒在雪地里,身体痛苦地蜷缩着,一只手捂着嘴,更多的鲜血从她的指缝间不断涌出,滴落在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小小的、触目惊心的红坑。
她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声,破碎的门牙混合着血水,从她捂嘴的指间漏出。
那个侍卫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打了一只烦人的苍蝇。
他看都没看倒在地上的母亲一眼,转身拎起那袋霉麸和鼠肉,另一个侍卫则依旧拎着那个气息愈发微弱的襁褓,两人一前一后,漠然地向着城主府那扇缓缓重新关闭的朱漆大门走去。
大门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外,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浓郁的血腥味,倒在雪地里痛苦呻吟的母亲,族人惊恐失措的抽气和低泣,以及……
姜山椒。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自己棉鞋的鞋面上。
那上面,母亲的血,正慢慢地、慢慢地,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