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冷的那夜,连风都仿佛被冻成了坚硬的冰片,在死寂的城池上空呼啸盘旋,刮过屋檐墙角,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天地间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墨黑,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狰狞的轮廓,很快又被更浓的黑暗吞噬。
姜山椒像一抹被风吹起的破布,悄无声息地滑过结冰的街道。
她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此刻薄得像纸,根本无法阻挡这能冻裂骨头的严寒。
寒气无孔不入,穿透布料,针一样扎进她的皮肤,啃噬着她的血肉。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几乎要将她的内脏都冻结。
脚上那双沾着母亲血渍的破棉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冻成了两个冰坨子,每挪动一步,都沉重而麻木,仿佛踩在刀尖上。
饥饿,那比寒风更刻骨的魔鬼,在她空瘪的胃袋里疯狂地搅动、烧灼,带来一阵阵令人头晕目眩的痉挛。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肠胃相互摩擦发出的、干涩空洞的声响。
城主府高大的围墙,在黑暗中如同一条匍匐的巨兽。
她绕到府邸的后侧,那里有一个因地基下陷而裂开的、不起眼的狗洞,平日里被枯草和碎砖掩盖着,是她某次被野狗追赶时意外发现的。
她趴下来,冰冷的雪地瞬间吸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
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几乎冻僵的小身体挤进那个狭窄潮湿的洞口。
粗糙的砖石刮擦着她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
爬过狗洞,是城主府的后院。马厩就在不远处,隐约能听到里面马匹不安地踏动蹄子和喷响鼻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牲畜体温、草料、粪便和皮革的特殊气味。
对这时的姜山椒来说,这气味却如同救命稻草,代表着一点点微弱的热量和可能存在的、能填肚子的东西。
她蜷缩在阴影里,警惕地观察了片刻。
确认附近没有巡逻的守卫后,她才像一只瘦弱的小野猫,贴着墙根,飞快地溜进了马厩。
马厩里比外面暖和得多,至少没有那割肉般的寒风。
巨大的房梁上挂着一盏昏暗的、几乎要被黑暗吞没的油灯,投下摇曳不定、光怪陆离的影子。
几匹高头大马被拴在食槽边,听到动静,警惕地竖起耳朵,喷着白色的雾气,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姜山椒顾不上害怕。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食槽旁边那个堆积着草料和豆粕的大木槽吸引了。
她扑到木槽边,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埋了进去。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像枯硬的树枝,拼命地往草料深处抠挖。
草料粗糙,夹杂着坚硬的秸秆,很快就在她本就生满冻疮、破裂流血的手指上划出了新的伤口。
但她毫无所觉,只是疯狂地挖掘着,寻找着可能漏下的、没有被马匹吃干净的豆粕颗粒。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些较为坚硬、颗粒状的东西。
是豆粕!
虽然混杂着大量的草屑、灰尘,甚至还有马匹的口水涎沫,但对她来说,这已是无上的美味。
她抓起一把混杂着各种污物的豆粕碎屑,看也不看,猛地塞进嘴里。
那豆粕又干又硬,粗糙得剌嗓子,带着一股浓重的、生豆子的腥气和霉味,几乎难以下咽。她拼命地咀嚼着,冻得麻木的口腔感觉不到味道,只有机械的摩擦和一种奇怪的的填充感。
她用力地吞咽,干硬的碎屑刮擦着她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但她立刻用手死死捂住嘴,将咳嗽声和几乎要呕出来的冲动一起压了回去。
她不敢停下,继续挖掘,继续吞咽。
豆粕的碎屑混合着草料的纤维,甚至还有不小心带进来的、冻结的马粪颗粒,一起被她囫囵吞下。
那味道无法形容,是一种混合了腐败、腥臊和纯粹冰冷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但她只是麻木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挖掘和吞咽的动作,试图用这冰冷污秽的东西,填满胃里那烧灼般的空虚。
就在这时,一阵模糊的、带着醉意的调笑声,顺着风从马厩另一头的守夜小屋里飘了过来。
声音断断续续,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姜山椒的耳中。
“……嘿,刚才过去那个……是姜家那个小丫头吧?”
“啧……瘦得跟个鬼似的,皮包骨头……”
“嘁,你懂个屁!越是这种瘦雏儿……烤起来才叫一个嫩呢!”
“嘿嘿……听说饿极了的人,肉都带着点酸……得用重料压……”
“那也得先抓得住啊……哈哈哈……”
淫邪而残忍的笑声,伴随着酒瓶碰撞的轻响,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姜山椒往嘴里塞豆粕的动作猛地僵住了。一股比严寒更刺骨的冰冷,瞬间从她的头顶灌到脚心。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胃里刚刚咽下去的那些污秽之物剧烈地翻腾起来,带来一阵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和恐惧。
她像被冻住了一样,蜷缩在食槽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小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一种最深切的、对于被当成“食物”的恐怖。
她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咀嚼吞咽都不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急需找到一个能藏身、能汲取一点点温暖的地方。
她的目光惊恐地扫过马厩,最终落在了最里面一匹较为温顺的母马身上。
那母马肚子圆润,正安静地反刍着草料。
姜山椒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挪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最大限度地蜷缩起身体,瑟缩着躲进了母马庞大而温暖的身躯之下。
母马柔软的腹部皮毛和它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像一道脆弱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部分寒冷,也稍稍驱散了一点那彻骨的恐惧。
她把脸埋进母马温暖而略带腥气的毛发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暖意,身体因为后怕和寒冷而不停地打着哆嗦。
就在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一点点,试图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了母马腹侧后方、靠近墙角的一处阴影。
那里堆着一些清扫出来、尚未运走的积雪和马粪的混合物。
积雪似乎没有完全覆盖住下面的什么东西。
有一小块……异样的颜色。
姜山椒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眯起被冻得生疼的眼睛,借着马厩里那盏昏暗油灯极其微弱的光线,仔细看去。
那似乎是一小片……青紫色的……皮肤?
鬼使神差地,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母马肚皮下探出一点点身体,向着那个角落挪去。
越靠近,那股混合着积雪、马粪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败气息就越清晰。
她终于看清楚了。
在那堆污秽的冰雪混合物里,半掩半露地,埋着一张小小的脸。
那是堂弟的脸!
青紫色的皮肤,因为极度寒冷和死亡而僵硬,呈现出一种类似大理石的质感。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冰霜,尤其是眼睑和睫毛上,结满了细密的冰晶,仿佛戴上了一副冰冷的白色面具。
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嘴角。
那本该因为痛苦或哭泣而扭曲的小嘴,此刻却极其诡异地向两侧拉伸着,形成一个清晰无比的上翘的弧度。
他在笑。
一个凝固的、僵硬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那笑容被冰霜固定住,呈现在一张死寂的、青紫色的婴儿脸庞上,在这昏暗肮脏的马厩角落里,对着寒冷彻骨的夜空,无声地绽放着。
仿佛在嘲笑着这冰冷的世间,嘲笑着所有的苦难和绝望,也嘲笑着刚刚还在幻想用豆粕和马粪填充肚子、躲避“被烤食”命运的……她自己。
姜山椒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她瞪大了眼睛,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带着诡异笑容的青紫小脸。
胃里那些刚刚咽下去的豆粕、草屑、马粪颗粒……猛地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
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冰冷的、带着绝望腥气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滚落在她冻僵的脸颊上,迅速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