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饥荒、瘟疫、征粮……一轮又一轮的浩劫,如同巨大的、无情碾过的石碾,将这座曾经也算熙攘的城池,连同其间的生灵、家族、烟火气,一点点地磨碎、压垮、化为齑粉。
昔日里,衡量一个世家是否“像样”,看的是田产铺面、诗书传承、人丁是否兴旺、姻亲是否显赫。高门大户,钟鸣鼎食,仆从如云,那才是真正的“世家气象”。
而如今,在这片被战火反复焚烧、被饥饿彻底掏空的焦土之上,所有的标准都变得简单而残酷,直指生存最原始的底线——还有多少人能喘气。
“世家”这个词,第一次变得如此廉价,又如此沉重。廉价到只需要凑出“十口人”就能勉强挂上这块摇摇欲坠的牌子;沉重到这块牌子背后,可能意味着最后一点微末的配给,或者,是下一次被征粮、被拉夫时,优先被考虑的“大户”。
姜家,便是这“新标准”下,硕果仅存的三个“世家”之一。
曾经的姜家,虽非钟鸣鼎食的顶级门阀,却也诗礼传家,田产颇丰,族中子弟有读书的,也有习武的,逢年过节,祠堂里也能黑压压地站上一片人,虽谈不上枝繁叶茂,却也绝算不上人丁稀薄。
是这城里妥妥的“不大不小”的世家,有着自己的体面和根基。
而现在,“不大不小”这四个字,竟以这样一种荒诞而惨烈的方式,再次落回了姜家头上。
只因全城上下,刨开那些早已无人、只剩断壁残垣的空屋,刨开那些零散挣扎、朝不保夕的三两户幸存者,真正还能颤巍巍地、凑出十个以上活口的“家族”,只剩下三家了。
姜家,便是这三家之一。
这是一种怎样凄凉的“荣耀”?
祠堂还在,只是更加破败,蛛网密布,牌位蒙尘,再也无人有心思去擦拭。
族谱或许早已在某个寒冷的冬夜,被撕开投入了取暖的火堆,上面的墨迹在火焰中扭曲,如同一个个哭泣的魂灵。
田产?早已荒芜,或者被流民、被兵痞占据,地契成了废纸。铺面?十室九空,商路断绝,哪里还有生意可做。
所谓的“世家”,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勉强还能遮风(却早已无法挡雨)的宅院轮廓,以及……十个还能勉强走动、喘着气的人。
这十个人里,有风烛残年、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老人,有面黄肌瘦、疾病缠身的妇孺,有在战场上伤了根本、咳血不止的残兵。
他们挤在少数几间还能勉强住人的破屋里,靠着最后一点搜刮来的、或是用不堪回首的代价换回的霉麸、树皮、草根,以及偶尔侥幸捕捉到的鼠雀,维持着生命最微弱的火种。
他们不再谈论诗书,不再讲究礼仪,甚至很少交谈。
每日睁开眼,唯一的念头,就是如何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如何熬过这似乎没有尽头的寒冬,如何让自己,让身边这仅存的几个族人,能再多喘一口气。
“姜家”这个名号,曾经代表着一定的社会地位、家族荣誉。如今,它只代表着一个冰冷的数字——“十”。一个在这座死城里,勉强还能被称之为“户”、而不是“零星流民”的数字。
另外两个同样“幸运”的世家,境况大抵相同。往日里或许还有姻亲往来,或许还有利益纷争,如今碰面,也只是互相漠然地看上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他们之间不再有攀比,不再有倾轧,因为谁都明白,大家都不过是趴在同一根即将沉没的朽木上,勉强苟延残喘的可怜虫罢了。
“不大不小的世家”——这曾经的中庸之道,此刻听来,像是一句最恶毒、最刺骨的嘲讽。它嘲讽着往日的荣光,更凸显着今日的凋零。
他们守着这个名号,如同守着一座巨大而空旷的坟墓,坟墓里埋葬着所有的过去,而他们自己,则是这坟墓前,最后几个尚未完全熄灭的、摇曳欲灭的烛火。
城池依旧死寂,寒风依旧呼啸。
姜家的门庭依旧冷落,只是如今,它竟因为这全城只剩三户“人家”的凄惨现实,而可笑地、可悲地,重新“跻身”于“世家”之列。
这“不大不小”的招牌,从未如此黯淡,也从未如此沉重。
它压在每个幸存姜家人的心头,不是荣耀,而是枷锁,提醒着他们失去的一切,也预示着前路未知的、或许更加残酷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