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春】
妹妹死在那年惊蛰。
惊蛰,本该是春雷惊动万物复苏,蛰虫破土,草木抽芽的时节。
可那年的惊蛰,没有春雷,没有生机,只有连绵的阴雨,将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搅合成冰冷粘稠的泥泞,和一种无处不在的、绝望的死寂。
小妹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那个总爱缩在她怀里,咳嗽起来就像是要把小小肺腑都震碎的孩子,在那个阴冷的清晨,气息彻底断绝了。
她死的时候很安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身体微微蜷缩着,像是终于摆脱了无休止的寒冷和痛苦,陷入了一场永不醒来的沉睡。
只是那双曾经清澈的、会跟着姐姐转动的眼睛,依旧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破庙漏风的屋顶,仿佛还在疑惑,为什么春天迟迟不来。
姜山椒没有哭。
眼泪早已在之前的无数个日夜流干了,或者冻在了眼眶里。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抱着妹妹逐渐变得冰冷、僵硬的尸体,坐了很长时间。
破庙里腐朽的木料气味、潮湿的泥土味、以及妹妹身上最后那点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温热彻底消散后留下的淡淡异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她的鼻腔。
然后,她动了起来。
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决。
她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最厚实、却也同样是破洞摞补丁的外衫,小心翼翼地将妹妹包裹起来。
妹妹很轻,轻得像一捆干枯的芦苇,背在背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只有那嶙峋的骨头,硌得她生疼。
她要去寻“药仙子”。
一个流传在绝望流民口中的、虚无缥缈的传说。说是极西之地,彩云的尽头,住着一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姑,她指尖滴落的露水能化腐生肌,她采摘的仙草能起死回生。
这传说荒谬得如同梦呓,但在炼狱般的人世间,它成了无数濒死之人最后的精神鸦片,支撑着他们爬过尸山,淌过血海,去追逐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是虚构的光亮。
对此时的姜山椒而言,这不再是传说,而是唯一的、最后的念想。
她必须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背着妹妹去碰碰运气。
她一个人,偷偷地离开了破庙,离开了那群同样奄奄一息、对此漠然视之的流民,踏上了那条通往西方、尸横遍野的战场故道。
那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焦黑的泥土裸露着,被雨水浸泡成了深褐色,泥泞不堪。
烧毁的战车残骸如同巨兽的骨架,歪斜地插在泥地里。破碎的旗帜裹着污泥,无力地垂挂着,偶尔被寒风扯动,露出半个模糊不清的字迹——有时是“仁”,有时是“义”,都被血污和焦痕涂抹得面目全非。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尸体。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铺满了视野所及之处。
有穿着不同制式盔甲的士兵,相互纠缠着倒下,至死都保持着搏杀的姿势;有被遗弃的民夫,蜷缩在运粮车旁,冻饿而死;甚至还有不少妇孺老弱,显然是在逃难途中遭遇了不测,倒毙路旁,无人收殓。
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了。
寒冷延缓了腐败,许多尸体并未完全腐烂,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化的僵硬。
他们保持着死亡瞬间的姿态:惊恐张大的嘴,徒劳前伸的手,扭曲的肢体……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惨烈和绝望。
苍白的、浮肿的、或是青紫干瘪的面孔,在阴霾的天光下,如同铺了一地的、破碎的面具。
浓烈的尸臭,即使是在寒冷的天气里,也依旧无法完全抑制,混合着硝烟、铁锈和泥泞的土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足以让任何正常人精神崩溃的恐怖气息。
姜山椒背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片死亡之地上。
她的破鞋很快就被冰冷的泥浆浸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有时会踩到某种柔软又坚硬的东西,那是被掩埋在泥下的残肢断臂。
她必须极其小心地选择下脚的地方,避开那些尖锐的兵器残片和狰狞的尸骸。
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保暖,寒冷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地掠夺着她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
饥饿感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空瘪的胃里反复灼烧。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这些。
她的全部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上:
向前走,向西走,去找药仙子,救妹妹。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神空洞而执拗,仿佛穿透了这无边的尸骸和雨幕,看到了那个传说中霞光万道、仙气缭绕的所在。
妹妹冰冷的小脸贴在她的后颈上,那冰冷的触感,反而成了支撑她不停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偶尔,她会停下来,喘一口气,将妹妹往上托一托。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目光会不可避免地扫过周围的惨状。
那些死状各异的尸体,那些凝固的绝望表情,若是往常,足以让她噩梦连连。
但现在,她只是漠然地看着,内心一片死寂的麻木。
死亡,在这里是如此稀松平常,平常得就像路边的石头。
她甚至看到一具女尸,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僵硬的婴儿,母亲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什么。
姜山椒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挪动了脚步。
在这片巨大的、沉默的坟场里,她和一个死去的妹妹,组成了一幅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心碎的画面。
一个瘦弱不堪、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女孩,背着一具小小的、裹在破布里的尸体,固执地、一步一步地、穿越着无边无际的死亡。
雨还在下,冰冷地冲刷着这片土地,却冲不散那浓重的血腥和绝望。
泥泞吞噬着她的脚步,尸骸延伸向视野的尽头。
她不知道药仙子在哪里,不知道还要走多远,甚至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她只是背着她的妹妹,一直走,一直走。
走向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光明和希望。
“姐,我梦见梨花开了……”小姑娘伏在她背上呢喃,气息拂过她后颈时,比春风还轻。
破庙的观音像只剩半张慈悲脸,经幡还裹着不知名的腐尸随风飘荡。
姜山椒把车前草嚼成糊的时候,妹妹的脚踝已肿成紫茄子,蛆虫在溃烂处钻进钻出,就像是朝圣者们穿梭于血肉筑成的佛塔。
姜山椒把最后半块树皮塞进她嘴里,听见牙齿磕在颧骨上的轻响,小妹的脸早已经瘦得挂不住皮肉。
偶有巨大的秃鹫俯冲下来啄食妹妹脚踝的腐肉,姜山椒便张嘴咬住鸟颈,腥臭的血灌进喉咙时,惊飞了栖在骷髅眼眶里的夜枭。
当破庙出现在暮色里时,神像的断掌正指向西方,香案上躺着个肚破肠流的老妇,干瘦的野狗啃食骨头的脆响混着经幡拂动的窸窣。
姜山椒解下束发的布带缠住没有反应的小妹的眼睛:“别看。”
供桌下翻出半卷《药师经》,残页上沾着可疑的油渍。
姜山椒就着月光辨认药方:“白芷三钱……”身后突然传来小妹的呓语:“阿姐,梨花开了……”
她转身时,小妹的手正指向虚空。
溃烂的指尖凝着霜,月光下像截将融的蜡烛。
“阿姐,蝴蝶…”
小妹的呓语被野狗的嘶吼声打断。
破庙里死寂无声,只有野狗啃噬骨头的“咔嚓”声和喉咙里发出的满足呜咽,在空旷的殿堂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令人头皮发麻。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姜山椒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她看着那只瘦骨嶙峋、却凶相毕露的野狗,它将小妹那只肿成紫黑色、溃烂流脓的脚踝当成了美味,尖利的黄牙撕扯着腐肉,沾着涎水和污血的嘴发出贪婪的吞咽声。
原来小妹早已没了声息,就像一具被遗弃的破布娃娃,任由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