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夏】
姜山椒握住了第一把刀。
那晚,她正给昏迷的父亲喂水。
箭矢破窗钉入床柱的瞬间,她抄起灶台剁骨刀劈向来人。
刀刃卡进锁骨时滚烫的血喷了她满脸,那人竟咧嘴笑了:“小娘皮够辣……”
第二刀直接割断喉管。
黎明时分,她依然坐在尸体堆里磨刀。
晨光照亮满地血洼,映出她眼底猩红的倒影。
幸存的族人缩在墙角发抖,再无人敢提“女子该绣花”的旧训。
——
那刀刃卡进锁骨时发出的脆响,像咬断除夕夜的麦芽糖。
姜山椒看着血从豁口喷溅,在窗纸糊的“福”字上晕出一朵牡丹。
流寇的脏话混着血气喷在脸上,她第二刀捅得太深,指节撞上喉结时,错觉自己在给妹妹削冻梨。
七具尸体摆成半圆,最年轻的那个喉管还冒着热气。
姜山椒坐在血泊里磨刀,月光在刃上照出张陌生的脸,眼底凝着井底蚂蚁搬不走的阴翳,嘴角沾着账房先生眼窝里的蛆卵。
原来刀锋卡进锁骨时发出的声响,就像咬断脆骨的声音一般。
姜山椒赤脚踩在血泊里。
那血尚未完全凝固,黏稠而温热,像刚熬好的糖浆般裹挟着她的脚底,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粘腻的剥离声。
脚趾缝间早已被暗红色的液体填满,凝固的血块如同丑陋的珊瑚礁,硌在柔软的皮肉之间。
冰冷的青砖地面透过这层温热的血毯传来寒意,一丝丝地顺着脚心往上爬,与她此刻沸腾的杀戮后的燥热在体内疯狂冲撞,激起一阵阵诡异的战栗。
月光是从头顶那扇被砸破的菱形窗棂漏进来的。窗纸早已撕烂,只剩下几缕残破的碎片挂在朽木框上,在夜风中无力地颤抖。
月光清冷,像一束冰冷的聚光灯,斜斜地切入这弥漫着浓重血腥和黑暗的屋子,恰好照亮了灶台一角。
那里,歪倒着一个粗陶碗。
碗沿有个明显的豁口,碗身沾满了已经发黑的、喷溅状的血点和污浊的指印。
碗里盛着半碗糊状的东西,颜色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灰绿色,间或夹杂着几根辨认不出原貌的、暗黄色的菜梗。
此刻,这半碗东西正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泛着油光的膜,几颗肥硕的苍蝇正贪婪地在上面爬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嗡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酸馊气味,混合着血液的铁锈味、尸体倒地的腥臊味,以及某种内脏破裂后溢出的恶臭,顽固地钻入她的鼻腔,甚至压过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她站着,一动不动。
瘦削的脚踝沾着血污,清晰地凸出骨骼的轮廓。
小腿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有刀疤,有擦伤,还有似乎是野兽撕咬留下的齿印,在月光下泛着白惨惨的光。
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短打,此刻更是被鲜血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过于单薄却紧绷如弓的身形。
下摆处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珠,落在脚下那片半凝固的血泊中,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把豁了口的砍柴刀。刀身厚重,此刻却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粘稠的血液正顺着刀尖不断滴落。
那血珠比脚下滑落的更大、更急,砸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暗红色的花。
她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死死攥着那粗糙的木质刀柄,仿佛那是与这疯狂世界唯一的连接。
手背上青筋暴起,沾满了粘腻的血污和几丝疑似皮肉组织的碎屑。
空气死寂得可怕。
只有苍蝇那令人烦躁的嗡嗡声,以及血滴落的嗒嗒声。
然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之下,却又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尖叫、在哀嚎、在疯狂地撞击着她的耳膜——那是刚刚熄灭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是刀刃砍进骨肉时令人牙酸的闷响,是粗重的、带着酒气的喘息骤然中断的诡异抽气,还有她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沉重、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以及那口被她强行压下的、灼热得如同烙铁般的浊气。
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灶台那半碗发馊的菜粥上。
月光似乎格外偏爱那只破碗,将它的轮廓照得清晰无比,甚至能看清碗壁上那道深刻的划痕——那是她许多次刮取最后一点食物残留时留下的印记。
那灰绿色的、被苍蝇玷污的糊状物,曾经是她和屋里这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争夺的目标,是活下去的微薄希望,是支撑着这具残破身躯不至于立刻倒下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能量来源。
就在不久之前,为了这半碗东西,或许还需要一场肮脏的、你死我活的搏斗。
而现在,它就在那里,静静地散发着馊臭,被冰冷的月光注视着。
她杀了他们。
这几个撞开门、想要抢夺最后一点吃食、或许还带着其他肮脏念头的流寇。
他们喷溅出的温热血液,此刻正包裹着她的双脚,浸透她的衣衫。
最年轻的那个,甚至可能比她还要小上一两岁,喉管被割开时,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倒映着破碎的月光和她面无表情的脸,那眼神里混杂着惊愕、恐惧,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倒下去时,喉咙里还在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抽搐着,最终瘫软在那片他自已贡献出的血泊里。
她只是站着,像一尊从血海里捞出来的石像。
赤脚踩在由生命最后温热凝聚而成的泥泞里,感受着那粘稠的触感和逐渐泛起的冰凉。
月光无声地移动,缓慢地、残忍地扩大着光照的范围,逐渐勾勒出地上扭曲的阴影——一只以怪异角度弯曲的手臂,一张凝固着惊骇表情的侧脸,一件被血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衣衫……
灶台上那半碗发馊的菜粥,在越来越亮的月光下,显得愈发刺眼,愈发丑陋,愈发像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玩笑。
为了它,生命可以如此轻易地流逝,变得比这馊粥还不如。
一阵极细微的颤抖,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的小腿开始蔓延上来,带动着脚踝处的血污泛起涟漪。
握刀的手,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那是极度紧绷后肌肉的哀鸣。
她依旧死死盯着那碗粥,仿佛要透过那层油膜和爬动的苍蝇,看清某些早已被这世道吞噬殆尽的东西。
喉咙深处涌上一股强烈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
她猛地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带来一阵刺痛。
那半碗粥的影子,像一枚烧红的钉子,深深地钉入她的视野,钉入她的脑海,与她脚下温热的血液、鼻尖浓郁的血腥味、耳边死寂的嗡鸣,交织成一幅永远无法挣脱的、地狱的图景。
赤脚,血泊,破碎的月光,发馊的残粥。
她站在那里,成了这图景里唯一还站着的、活着的、却仿佛比那些倒下的更加死寂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