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秋】
“嫁人?”
那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轻飘飘地从说亲婆子那张涂得腥红的嘴里吐出来,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祠堂死寂的空气里。
烛火猛地一跳,将姜山椒半边侧脸映在斑驳的墙上,阴影深重,如同刀刻。
她甚至没有抬眼,指腹仍缓慢地、一下下地擦拭着横在膝上的斩马刀。
刀身暗沉,饮过太多血,早已不复雪亮,只余下一种收敛的、厚重的乌光,边缘卷刃处参差着细小的豁口,像野兽沉默龇出的獠牙。
婆子捏着绢帕,脸上堆起的谄笑有些挂不住,又强撑着往前凑了半步,嗓音掐得又尖又细:“姜姑娘,老身这可都是掏心窝子的好话!那陈家郎君您是没见着,真真一表人才!虽说……咳,先前是娶过一房,没福气,去得早,可正因如此,才更晓得疼人不是?陈家那是何等门户?粮仓满得能撑破!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姑娘您再能耐,终究是个女子,总得寻个依靠……姜家如今这光景,攀上这门亲,那是……啊——!”
一道乌沉的弧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没有怒吼,没有争执,甚至没有多一分多余的动作。
姜山椒只是手腕一翻,那柄沉重的斩马刀便带着撕裂风声的尖啸,自上而下,悍然劈落!
“咔嚓——轰隆!”
一声爆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那张摆在两人之间的老梨木桌,从中应声裂开!
木屑纷飞,断口处崭新如削,露出里面干燥的木胎。
沉重的桌面歪斜着向两边垮塌,上面一只粗陶茶碗滚落,“啪”地摔得粉碎,褐色的茶水溅湿了婆子绣着俗艳鸳鸯的鞋面。
婆子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化为一声短促惊恐的抽气。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涂得雪白的厚粉簌簌抖落,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眼珠瞪得几乎要脱出眶来,死死盯着那几乎贴着自己鼻尖劈入地砖的刀锋——只差一寸,裂开的就不是桌子了。
沉重的刀身嵌在青砖缝隙里,纹丝不动,仿佛生来就长在那里。
姜山椒的手依旧稳稳握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旧疤叠着新伤。
她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像冰水里浸过的刀子,刮过婆子抖成筛糠的身体。
“滚。”
一个字,砸在地上,比刀锋更冷硬。
婆子像是被烫着了般猛地弹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连滚带爬,裙裾绊倒了残存的桌腿,也顾不上捡那只掉落的绣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祠堂大门,狼狈不堪地消失在了昏暗的廊道尽头,只留下一串惊恐失措、渐行远去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呜咽。
祠堂里重新陷入死寂。
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桌案残骸偶尔发出的、细微的木材断裂声。
一直沉默地缩在角落阴影里的三叔公,这时才佝偻着身子,拄着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烟杆,一步一步挪到那裂开的桌案前。
他枯瘦得像一截老树根,深陷的眼窝浑浊不堪,此刻却盛满了沉重的疲惫与无奈。
他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那光滑锐利的断口,又低头看了看深深嵌入砖缝的斩马刀,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锈蚀感的叹息,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山椒啊……”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各城……如今都在联姻结盟,互为犄角,共度时艰。我们……我们姜家如今还剩什么?男丁凋零,粮仓空得能跑马,城外流寇环伺,城内……唉!你不嫁,拿什么去换粮?拿什么去换援兵?姜家……姜家上下这十几口子,怎么活啊?”
他的话语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被现实压弯了脊梁的绝望,每一个字都透着浸入骨髓的无力感。
那不仅仅是一个老人的叹息,更是一个家族、一座城池在乱世烽烟中挣扎求存的、卑微而痛苦的缩影。
姜山椒又猛地抽刀!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刀锋刮擦着青砖,迸溅出几点火星。
她反手一掼,“锵”的一声刺耳锐响,那柄犹带着梨木清香的斩马刀,便深深插进了身旁坚硬的青砖地里,刀柄兀自嗡嗡震颤不休。
她站起身,身形在烛光下拉得极长,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整个残破的祠堂都笼罩其中。破烂的衣摆拂过地面,沾起些许灰尘。
“靠女人躺榻上换来的命,”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鄙夷,“我嫌脏。”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三叔公那张瞬间灰败下去的脸,也无视了祠堂深处那些闻声探头、又惊恐缩回去的族亲目光。
她径直转身,大步走向祠堂门外沉沉的夜色。
脚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一声声,沉稳而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当夜,姜府那扇破败的侧门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悄然洞开。
一骑孤影如离弦之箭,无声地没入浓稠如墨的黑暗之中。
马蹄或许包裹了破布,踏在荒芜的道上,只发出沉闷的、几不可闻的噗噗声。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寒风像剔骨的刀子,卷着零星的雪沫,呜咽着掠过死寂的城郭。
姜府那扇紧闭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沉重的声响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姜山椒回来了。
她一身风尘,鬓发被夜露打湿,紧贴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眼底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猩红,却亮得惊人,如同灰烬里不肯熄灭的余烬。
而她身后,并非人们想象中的援军或粮车,而是……一队人影。
他们踉跄地、相互搀扶着,从门外弥漫的寒雾中一步步挪进来。
大约有十几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拄着一根粗树枝做的拐杖,每走一步,那条废腿便在地上拖出一道艰难的痕迹,脸上混杂着麻木与一丝微弱的期盼;一个瞎眼的老农,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一个年轻些的少年的胳膊,眼眶是两个空洞的窟窿,耳朵却因长期的黑暗而显得异常敏锐,警惕地朝着有声响的方向微微偏头;一个面色蜡黄的寡妇,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瘦小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婴孩,孩子气息微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会偶尔发出一两声小猫般的微弱哼唧;还有一个断了臂的汉子,空荡荡的袖管扎在腰间,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到下颌……他们身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带着濒临绝境的绝望,也带着一种在尸山血海里挣扎求生后残存下来的、野兽般的坚韧。
这些人,是流民,是最底层的尘埃,是这乱世中最常见的消耗品,也是……最不被“世家”看在眼里的“废物”。
姜山椒没有理会闻声聚拢过来的、族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她径直走到祠堂前的空地上,那里堆积着一些昨夜收拾桌案残骸时清出来的朽木和碎屑。
她抽出火折子,吹亮,毫不犹豫地俯身将其点燃。
干枯的木材遇到明火,很快便哔剥作响地燃烧起来,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黑暗,驱散了一小片寒意,也照亮了周围一张张或茫然、或惊恐、或带着敌意的面孔——既有姜家族人,也有那些刚被带来的、不知所措的流民。
火光跳跃不定,映在姜山椒毫无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
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本边缘早已破损不堪、被血污和泥水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册子——那是姜家族谱仅存的残页。
她将其毫不珍惜地、随手扔进了火堆边缘。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些,贪婪地吞噬着那单薄的纸页。
墨写的字迹在高温下迅速焦黑、卷曲、化为灰烬。
那些曾经代表着一个家族荣耀与传承的名字,此刻在火焰中无声地消逝。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姜山椒却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先是掠过那些面色惨白的姜家族人,最后落在那群惴惴不安的流民身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火焰的燃烧声和呼啸的风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力量,掷地有声:
“都看清楚了!从今往后,姜家的门槛,不是用绫罗绸缎和金珠玉石垫高的!”
她抬手,指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指向那正在化为灰烬的族谱残页,最终,指向深深插在一旁青砖地里的那柄斩马刀。
乌黑的刀身在火光照耀下,反射出冰冷而残酷的光泽。
“姜家,只收拿得起刀的人!”
寒风卷着火堆的余烬,打着旋儿升上渐露鱼肚白的天空。
那群流民呆滞的眼睛里,一点点亮起了微弱的光,如同死灰复燃。
瘸子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木棍,仿佛那是一杆长枪;瞎子空洞的眼窝“望”向声音的来源,干瘪的胸膛微微起伏;寡妇将怀里的婴孩抱得更紧,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或许藏着一把磨尖的剪刀。
祠堂前,火光冲天,映照着两张截然不同却同样挣扎求存的面孔,一个新的、残酷的、背离所有传统的规则,在这破晓的寒风中被悍然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