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冬】
听说萨尔维爵尔大陆出了个人族的疯婆娘,她一个人就剁碎了好几亿兽人精锐,已经快打穿兽人联盟的战线了。
有人说她是乱世的希望,也有人说她就是个疯子。
姜山椒并不理解。
杀人夺宝也好,血祭炼器也罢,复仇,泄欲,磨刀,甚至只是为了吃。
杀戳,似乎总需要一个对生命个体而言有需求的借口,托辞。
真的会有人无意义的杀戳吗?她图什么呢?
可是无论如何,这都和阿波维德斯尔大陆上这小小的人类国度的小小的城池的小小的姜家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阿波维德斯尔,即绝望之意。
青铜色的暮光从祠堂高窗的破洞斜插进来,像一把生锈的断矛,钉死在冰冷的地面上。
地面不是青砖,而是一层半融的、粘稠的油光——那是昨日自戕的十二位族人的血,在极度的严寒里未能彻底凝固,又被无数双绝望的脚踏过、碾过,最终与尘埃、碎冰和某种更深的污秽混溶,凝结成这层踩上去会发出轻微“咯吱”声的、令人作呕的冰壳。
十二具尸体,被刻意摆成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日晷。头颅指向正南,僵直的手臂是歪斜的晷针,在冰冷的地面投下凝固的、象征时间彻底停滞的阴影。
他们身上覆盖着薄薄的霜,脸色青灰,嘴唇乌紫,空洞的眼窝里结着细小的冰晶,望向祠堂腐朽的、绘着早已褪色仙鹤祥云的藻井。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窒息的腥甜:新鲜血液的甜腥气被寒冷锁住大半,底下翻涌着的是内脏缓慢腐败的酸腐味,还有族老们身上陈年汗渍、油脂和绝望混合的、如同老腌菜缸底般的浑浊体味。
祠堂中央,篝火在巨大的陶釜下燃烧,火焰是病恹恹的黄色,舔舐着黢黑的釜底。
釜内浑浊的汤汁翻滚着,粘稠的泡沫破裂,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腾起带着肉腥和骨髓特有气息的白雾。
一根东西在沸水中沉浮、旋转,渐渐褪去血色,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近乎玉石般的惨白——那是姜山椒的左小指。
它曾经握过刀,刨过冻土,也曾在妹妹滚烫的额头上试探温度。
此刻,它蜷曲着,在翻滚的热汤中,扭曲的轮廓竟诡异地幻化出婴孩蜷缩的小手形状,指节圆润,甚至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这幻觉一闪而逝,旋即又被沸水撕扯,沉浮间,又变成了城主府粮仓深处,那些冻得发紫、系着褪色长命缕的童尸手腕,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仿佛无数只冰冷的小手要从釜中探出,抓住每一个活着的人。
“抽签!下一个轮谁!”三叔公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
他枯槁的手颤抖着,将一个磨得油亮的竹筒重重顿在摆放祖宗牌位的供案上,竹筒里插着长短不一的竹签。
牌位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着,漆皮剥落,字迹模糊,像一排排冷眼旁观的墓碑。
几个族老围在竹筒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筒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饥饿和绝望彻底榨干后的麻木,以及一丝对“被选中”后可能带来短暂饱腹感的、**的贪婪。
他们的呼吸粗重而短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痰鸣,每一次呼气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
供案上,散落着几张揉皱又展开的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名字——那是他们刚刚抓阄决定顺序的凭证,此刻被汗水、油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浸染。
祠堂外,寒风呜咽着穿过残破的城墙垛口,卷起雪沫和尘土。
城下,流民营的窝棚像一片片肮脏的癣,紧贴着城墙根。
几缕稀疏的、带着焦糊味的炊烟,胆怯地爬上城头,被寒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那炊烟的味道怪异,混杂着烧焦的皮毛、某种可疑的油脂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熟肉气息。
就在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营地里,一个八岁模样的稚童,蜷缩在一个勉强挡风的草席棚下。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截比他手臂还粗的东西,正用仅存的几颗乳牙,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啃咬着。
那东西末端,赫然连着半片灰白色的、带着冻疮裂口的指甲盖——是他昨日刚刚咽气的父亲的手指。孩子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被饥饿彻底扭曲的、非人的专注,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低低呜咽。
血和涎水混合着,顺着他皴裂的下巴滴落在肮脏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祠堂内,这一切似乎都被那厚重的、散发着霉味的木门隔绝了,又似乎无处不在。
那啃噬骨头的细微“咯吱”声,那孩童喉咙里的呜咽,仿佛穿透了墙壁和寒风,直接钻进每个人的耳膜,敲打着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姜山椒就站在那口翻滚的沸釜旁。
她身上残破的黑色皮甲覆盖着一层薄霜,如同第二层皮肤。
甲叶缝隙里凝结着暗红色的冰碴,那是更早时候战斗留下的印记。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皮肤被寒风和内心的冰原冻得青白,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里面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跳跃的病态篝火,却燃不起一丝温度。
三天三夜了。
从第一个族人用磨尖的簪子刺穿自己喉咙开始,到昨夜最后一个老人颤抖着将麻绳套上房梁……她看着,听着,阻止过,也亲手……送走过两个哀求着让她“给个痛快”的伤者。
劝说无用,恐吓无用,甚至刀锋的寒意也压不过腹中那焚尽理智的饥饿之火。
族老们最终选择了这最古老也最残酷的“公平”——抽签。
她的左手裹着肮脏的、渗出血迹的布条,断指处传来一阵阵灼痛和空虚的抽搐。
刚才,就是她,在族老们抽签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竹筒几度跌落在地后,在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或麻木或祈求的目光注视下,一言不发地抽出了腰间的斩马刀。
那刀跟随她十余年。
刀身早已不复最初的雪亮,布满深浅不一的砍痕和洗刷不净的暗褐色锈迹,靠近刀镡的地方,甚至有一道细微的、几乎要断裂的裂纹,那是去年冬天劈开一个兽人督军精钢头盔时留下的。
刀柄缠绕的皮革被她的汗、血和无数次紧握磨得油亮发黑,边缘已经绽开,露出里面同样饱经沧桑的硬木。
刀柄末端,系着一小块褪色发硬的布片,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绣着一朵小小的、几乎辨认不出的梨花——那是妹妹最后清醒时,用溃烂流脓的手指,在油灯下熬了半夜绣的,针脚里浸着她的血和泪。
她举起了刀。
没有犹豫,没有呐喊,甚至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
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破风的轻微嘶鸣,精准地斩落了自己左手的尾指。
“吃我。”
只有两个字。
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祠堂。
断指落在冰冷的地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滚了几圈,停在篝火边缘。
那截断指,苍白,僵硬,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冻土的污黑。她弯腰,用右手捡起它,看也没看,像扔一根无用的柴禾,准确地投入了那口翻滚着浑浊汤水的陶釜中。
断指入水,沉浮几下,便在高温中迅速变色、蜷曲,成了此刻釜中那根翻滚的、惨白的“肉签”。
族老们被这决绝的、近乎自毁的举动震住了。
抽签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釜中沉浮的断指,喉结上下滚动,却没人敢动,没人敢去碰那釜汤。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釜中汤汁翻滚的“咕嘟”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祠堂外寒风穿过缝隙发出的、如同呜咽的尖啸。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姜山椒。
不是肉体的疲惫,是灵魂深处透出的、积压了数十年的、足以压垮山峦的疲惫。
五岁枯井的酱臭,十岁粮仓的冰寒,十六岁庭院里喷溅在脸上的温热腥甜,无数破碎的画面、刺鼻的气味、尖锐的声响,在这一刻,如同崩塌的雪山,轰然倾泻而下,冲击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意志。
她感到自己这具躯壳,这副承载了太多死亡、血腥、背叛和绝望的皮囊,已经重得抬不起一根手指。
目光落在腰间的佩刀上。
这柄沉重的、陪伴了她半生的凶器,此刻像一条冰冷的枷锁,紧紧缠绕在她的腰间,将她牢牢钉在这片浸透了血泪和污秽的土地上。
刀鞘上蒙着一层薄灰,镶嵌的几颗劣质宝石黯淡无光,如同垂死的眼睛。
她曾用它斩断过无数敌人的脖颈,劈开过沉重的城门,也曾用它掘过掩埋小妹的浅坑,砍过冻土下苦涩的草根。
它是她力量的延伸,是她在这炼狱般世间挣扎求存、庇护残喘的凭证,更是她背负的所有血债和罪孽的具象。
现在,它太重了。
重得让她无法呼吸,重得让她只想彻底垮塌、融化,与祠堂地面的血冰融为一体。
她的右手,那只仅存四指、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缓缓抬起,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关节。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刀鞘,皮革的触感粗糙而熟悉。没有停顿,没有留恋,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涟漪在她深潭般的眼中荡开。
五指猛地扣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然后,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狠狠一扯!
“锵啷——!”
刀鞘的皮带应声崩断!沉重的斩马刀连同刀鞘一起,被她从腰间猛地拽下。
刀鞘砸在血冰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起一小片细碎的冰屑。紧接着,她右手高高扬起,那柄饱经沧桑、饮血无数的斩马刀,划破祠堂内凝滞压抑的空气,带着她半生的沉重与决绝,义无反顾地投向那堆燃烧着的、病恹恹的篝火!
噗!
沉重的刀身砸进燃烧的木柴堆,火星猛地爆开,如同受惊的萤火虫群,四散飞溅,映亮了一瞬间族老们惊愕呆滞的脸庞。
火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物惊扰,先是畏缩地矮了下去,紧接着,如同被激怒的野兽,火舌猛地向上蹿起,带着贪婪的呼啸,疯狂地舔舐包裹上来!
钢铁遇火,起初只是沉默。
火苗缠绕着冰冷的刀身,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那是刀身上凝结的冰霜和油脂在融化、燃烧。
渐渐地,靠近火焰的刀柄末端,缠绕的皮革开始卷曲、焦黑、冒烟,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镶嵌在刀柄末端的那片绣着歪扭梨花的布片,在火焰的舔舐下迅速蜷缩、炭化,最后化作几点微弱的火星,一闪而逝,仿佛小妹那短暂而痛苦的一生,彻底湮灭。
火势越来越旺。
刀身的温度急剧升高,覆盖其上的暗褐色锈迹在高温下仿佛活了过来,颜色变得更加深沉,如同干涸的血痂。
刀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砍痕,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更加狰狞,如同无数张开的、控诉的嘴。
终于,最靠近火焰的一段刀身开始变色,由暗沉的铁灰转为一种不祥的暗红,如同熔岩的胚胎。
铁器的表面开始扭曲、起泡,细密的金属熔珠开始渗出、汇聚、滴落……
嗤——!
一滴赤红的铁水,如同滚烫的泪珠,从通红的刀尖滴落,砸在下面燃烧的木柴上,瞬间腾起一股细小的、带着浓烈金属腥气的青烟!
这缕烟,纤细、扭曲,如同垂死挣扎的魂魄,挣扎着向上飘升。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沙哑、断断续续的调子,从角落里一个蜷缩着的老妇人口中哼了出来。
那调子不成曲调,破碎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韵律:
“七月梨花瓣,做我裹尸布……”
是老福婶。
她男人福伯的头颅,当年就滚在五岁的姜山椒曾藏身的腌菜瓮口。
她的声音微弱,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血沫。
这破碎的葬歌,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青烟袅袅,缠绕着这古老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哀音,在祠堂压抑污浊的空气里盘旋、上升。
青烟带着铁水熔化的刺鼻气息,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魂焚烧般的悲怆,钻入每个人的鼻孔,沉入每个人的心底。
姜山椒的目光,没有看那正在熔化的刀,也没有看哼唱的老福婶。
她的视线穿透了袅袅的青烟,穿透了祠堂腐朽的梁柱,死死钉在供桌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安静地立着一个粗陶酒坛。
酒坛不大,肚圆口小,坛身沾满了经年的尘土和油污,封口的泥早已干裂,呈现出一种深褐色。坛口用一块褪色的红布蒙着,布上依稀可见用墨汁写下的、早已模糊的“椒”字。
十二年了。
那是小妹下葬的那年春天,她亲手埋下的。
坛子里装的不是酒,是母亲在她五岁生辰时,摘下后院那株山椒结出的第一串红果,用最烈的烧刀子泡的椒酒。
母亲说:“等椒儿及笄时开封,驱邪避秽,佑我椒儿一生辛辣平安。”后来,城破了,家没了,母亲的金丝流苏簪卡在井壁的砖缝里,映着前院的屠杀。
这坛酒,是她从废墟里唯一扒出来的“念想”。
小妹被埋在破庙后的荒坡时,她把这坛酒深深埋进了妹妹小小的坟茔旁。
“姐,我梦见梨花开了……”小妹伏在她背上呢喃的气息,仿佛还拂过她的后颈。
她曾以为,那坛酒会陪着妹妹,在冰冷的泥土下酝酿,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到来的、平安喜乐的“及笄之日”。
直到前几日,流民挖掘草根充饥,意外刨开了那座早已被雨水冲平、被野狗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小坟包,也刨出了这个深埋的粗陶酒坛。
酒坛被送到她面前时,封泥完好,红布依旧。
她拍开泥封,扯下红布。
没有预想中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郁血腥、腐败花果甜腻和泥土深处阴冷腥气的怪味,猛地冲了出来,熏得她倒退一步。
坛口下,不再是清澈的酒液,也不是泡得发胀的山椒果。
而是一坛粘稠、厚重、如同淤血般的暗红色泥浆。
那泥浆表面浮着一层诡异的油脂,在光线下泛着污浊的光泽。
几片早已烂成糊状的、分辨不出原貌的深色花瓣碎屑,如同沉船遗骸般,半沉半浮在这血色的泥淖中。
坛壁内侧,凝结着厚厚的、深褐色如同血痂的沉淀物。
十二年的光阴,地下的阴寒湿气,渗透的雨水,或许还有小妹坟茔周围土壤里的某种成分,早已将母亲寄托祝福的椒酒,连同那些象征“辛辣平安”的山椒红果,彻底分解、腐化、异变,酿成了这一坛污秽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血泥”。
这坛血泥,此刻就立在供桌下,像一个沉默的、残酷的祭品,一个来自过去、昭示着所有美好终将腐朽的谶言。
它散发出的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铁锈和腐败气息的味道,与釜中断指汤的腥气、焚烧佩刀的铁腥气、祠堂本身的霉味和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这人间地狱最真实的注脚。
姜山椒的目光钉在那酒坛上,瞳孔深处,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那坛凝固的、象征所有希望尽数溃烂的暗红。
斩马刀在火焰中发出更剧烈的呻吟,通红的范围扩大,更多的铁水如同滚烫的血泪,滴落在火焰中,腾起更多扭曲的青烟,缠绕着那断断续续、如同招魂的葬歌:
“血浸焦土香,魂随萤火舞……”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加入了哼唱,然后是第三个……
青烟缭绕,血冰映火,沸釜呜咽,葬歌低徊。
十二具尸体摆成的日晷,指针的阴影似乎微微挪动了一格,指向了更深、更冷的绝望。
祠堂外,流民营那缕带着人肉焦糊味的炊烟,终于被寒风彻底撕碎,消散在铅灰色的、永不亮起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