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葬的酒坛里,十二年前的梨花早已化成血泥。
——
夜色浓稠得如同泼翻的墨,将整片荒丘都浸染得沉甸甸的。
风呜咽着掠过枯草的尖梢,带起一阵又一阵窸窣碎响,像是无数亡魂在暗中低语。
月光惨白,勉强从厚重的云隙间漏下几缕,冰冷地涂抹在隆起的小小土包和那块歪斜的、粗粝的石碑上。
碑石简陋,边缘还带着凿击的毛刺,正中刻着两个深浅不一的字——“阿姐”,笔画歪扭,却刻得极深,仿佛倾注了刻碑人所有未能说出口的悲恸与绝望。
姜山椒就跪在这座荒坟前。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被夜风吹得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更显出几分单薄与孤寂。
长发草草束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颈侧,她却浑然不觉。
那双曾握紧斩马刀、劈裂梨木桌的手,此刻正死死抠挖着坟前冰冷坚硬的泥土。
没有工具,仅凭着十指。
指甲早已劈裂翻起,指缝里塞满了黑泥和沙砾,混合着新鲜的血污,每一次用力深掘,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和湿黏的触感。
泥土的腥气、草根腐烂的酸味,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来自地底阴寒处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直冲鼻腔。
她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执拗地挖着。
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团烧红的炭,灼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唯有掌心接触这埋葬着小妹的冰冷泥土时,那蚀骨的灼烧感才能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
记忆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里疯狂翻涌——小妹咽气前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阿姐……冷……好冷……”;破庙里野狗绿油油的眼睛和贪婪的涎水;她抡起香炉砸碎狗头时那闷钝的巨响和飞溅的、温热的、腥臊的液体;还有更早以前,母亲将她塞进腌菜瓮时,滴落在她眉心那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沫……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
她挖得更急,更快,仿佛要将这十二年的光阴、十二年的孤寂、十二年的血与恨,都在这疯狂的挖掘中彻底倾泻出来。
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圆钝的物体。
动作猛地一滞。
她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人僵在原地,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白汽在冰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
停顿只有一瞬。
下一刻,她几乎是扑了上去,双手并用,疯狂地扒开周围最后的泥土。
一个粗陶酒坛逐渐显露出来。
坛身不大,肚圆口小,沾满了湿黏的黑泥,在惨淡的月光下,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暗褐色。
封口的泥早已干硬龟裂,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仿佛凝固的血块。
姜山椒颤抖着,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急切,拂去坛口的泥土。
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坚硬冰冷的封泥,动作忽然变得极其轻柔,仿佛在触摸一个易碎的梦,一个沉睡已久的、不容惊扰的魂灵。
然而,梦终究要醒。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疯狂。手指猛地用力——
“咔啦……”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碎裂声响,在万籁俱寂的荒野里显得格外刺耳。
干硬的封泥应声碎裂,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猛地从坛口喷涌而出!
那绝非记忆中母亲所描述的、辛辣醇厚的椒酒香气。
而是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无数种腐败气息的恶臭!
像是陈年的淤泥在最炎热的夏日里暴晒发酵,又像是血肉彻底腐烂液化后黏腻的甜腥,更深处,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某种腐朽花朵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腻香。
这气味如此霸道,如此污浊,瞬间便盖过了荒野间所有的气息,蛮横地钻入她的鼻腔,冲刷着她的天灵盖,几乎要让她窒息。
姜山椒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月光下变得惨白如纸。
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像是被这气味蛊惑了一般,更加急切地将脸凑近坛口。
借着惨淡的月光,她看清了坛内的景象。
没有清亮的酒液,没有饱满的山椒红果。
只有大半坛粘稠、厚重、如同淤血般的黑紫色泥浆。那泥浆表面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毛茸茸的霉斑,正随着坛口的开启而微微蠕动。
几片早已烂成糊状、根本无法辨认原貌的深色花瓣碎屑,如同沉船的残骸,半沉半浮在这令人作呕的泥淖之中。
而在那泥浆的最深处,隐约可见一截细小、苍白、属于孩童的指骨,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件被遗忘、被亵渎的祭品。
十二年的光阴,地下的阴寒湿气,渗透的雨水,泥土深处微生物的分解,早已将母亲寄托祝福的椒酒,连同那些象征“辛辣平安”的山椒红果,以及小妹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彻底异化,酿成了这一坛污秽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血泥。
姜山椒的瞳孔骤然收缩,又猛地放大。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强烈的酸涩感。她猛地扭开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重新转回头,死死地盯着那坛东西。
眼神空茫,仿佛透过这坛污秽,看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夜晚,看到母亲将红艳的山椒果小心放入酒坛时嘴角那抹强撑的笑;看到小妹下葬时,她亲手将这坛酒深深埋进土里,泥土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突然,她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冰冷的坛身。
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陶坛捏碎。
她将酒坛高高举起,对着天上那轮冰冷的、漠然俯视着一切的月亮,然后,猛地将坛口对准了自己的嘴!
粘稠、冰凉的“酒浆”混杂着腐败的固体碎屑,猛地灌入她的口中!
那味道无法用言语形容万分之一。
极致的酸腐如同尖锐的锉刀刮擦着舌苔,紧随其后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内脏彻底烂透后的腥甜,这甜味腻得发齁,令人头皮发麻。
更深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苦涩,像是嚼碎了无数黄连的根茎,又像是咽下了所有绝望的泪水。
冰冷的浆液顺着喉咙滑下,所过之处,留下一种诡异的、仿佛被什么阴寒之物舔舐过的麻木感。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强迫自己的喉咙做出吞咽的动作。一大口,又一大口……
冰冷的浆液溢出嘴角,沿着她瘦削的下颌流淌下来,滴落在胸前破旧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污秽的痕迹。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惨白的月轮,却没有焦距,只有一片疯狂的、自毁式的麻木。
胃里很快被那冰冷粘稠的异物填满,开始剧烈地痉挛、抽搐。
一阵强过一阵的恶心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的喉咙和意志。
终于——
“呕——!”
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刚刚灌下去的黑紫色浆液混合着胃里原本的酸水,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从她的口鼻中喷涌而出。
倾泻在冰冷的土地上,溅落在面前那块粗糙的墓碑脚下。
呕吐物粘稠、污浊,散发着同样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在这片狼藉之中,那暗红的、尚未完全消化的浆液,如同稀释的血液,缓慢地、无情地浸染着墓碑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刻骨铭心的字——
“阿姐”。
那暗红色的污迹,顺着石刻的笔画蜿蜒流淌,像一道道泣血的泪痕,残酷地覆盖了那个称呼,也覆盖了那段被深深埋葬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姜山椒无力地跪伏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而不停地痉挛、颤抖。
额头顶着冰冷粘腻的泥土,长发散乱地铺洒在污秽之中。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酸腐气。
她抬起颤抖的手,似乎想去擦拭墓碑上的污迹,指尖尚未触及,却又无力地垂落。
最终,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断断续续地回荡在这片被月光照亮的、弥漫着腐臭与绝望的荒丘之上。
——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连风声都仿佛被这沉重的黑暗吸走,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西城门方向却骤然爆发出撕裂这片死寂的喧哗,如同在绷紧到极致的鼓面上狠狠砸下一记重锤。嘶哑的呵斥、女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还有棍棒砸在某种软物上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这座濒死城池最后脆弱的神经。
姜山椒蜷在城墙根的阴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那喧哗声却像无形的钩子,穿透她周身的死寂,将她从麻木中硬生生拽了出来。她僵硬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眶转向声音的源头。
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跳跃,勾勒出一幅地狱般的速写。几个面黄肌瘦、眼神却凶悍如饿狼的守军,正围着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那妇人头发散乱,衣衫褴褛,正死死抱着一个脏污的麻袋,如同护着最后的珍宝。一个守军不耐烦地狠狠一拽,麻袋口崩开,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滚落一地——
那不是什么财货,甚至不是完整的尸身。
是残肢。细小、青紫、冻得僵硬的,属于孩童的残肢。一条小腿,半截胳膊,甚至还有几根辨认不出部位、带着啃噬痕迹的骨头。它们散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在火把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那妇人发出了更加凄厉、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尖叫,她像疯了一样扑向那些残肢,试图将它们重新拢回怀里,嘴里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呜咽:“我的儿……我的儿啊……娘对不起你……娘只是……只是不想让你被野狗……”
守军头目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厌恶与残忍的神色,啐了一口:“晦气!偷运尸体已是重罪,还敢……还敢……”他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超越人伦的行径,只是狠狠一挥手:“打死!扔出去喂狗!”
乱棍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那妇人单薄的背脊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她不再哭喊,只是用身体死死护住那些残肢,任由棍棒加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
姜山椒看着。
她看过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惨状。饿殍、战骸、被屠戮的平民……她的心早已如同她腐烂的躯体一样冰冷坚硬。可此刻,看着那妇人在乱棍下蜷缩的身体,看着地上那些细小的、代表着彻底绝望的残肢,一种并非愤怒,也非怜悯,而是更深沉的、近乎窒息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不忍再看。
不是不忍看死亡,而是不忍看这最后的、连死亡都无法终结的、人吃人的绝望。
于是,她动了。
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僵硬。但她身上那股属于战场修罗的、凝练如实质的煞气,却让围殴的守军们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她走到那个挥舞棍棒最卖力的守军身旁,在他惊愕的目光中,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夺过了那根沾着血污和碎肉的木棍。
守军头目反应过来,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造反吗?!”
姜山椒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不远处那几栋高大、沉默、如同巨兽匍匐般的粮仓上。仓门紧闭,上面挂着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铜锁,象征着里面或许存在的、能救命的粮食,也象征着某种不可逾越的权威。
她握着那根夺来的、尚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木棍,手臂缓缓抬起,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对这不公世道的全部戾气与绝望,狠狠地将木棍砸向了粮仓门上那把最大的铜锁!
“哐——!!!”
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猛地炸响!火星四溅!
锁簧崩断!沉重的铜锁应声落地!
粮仓的大门,在这狂暴的一击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裂开了一道黑暗的缝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些守军和地上奄奄一息的妇人。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然后,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霉味、尘土气息以及某种更深层、更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味,从粮仓的裂缝中猛地涌了出来!
靠得最近的几个守军下意识地捂住口鼻,连连后退。
姜山椒扔掉木棍,走上前,用那双腐烂的手,抓住厚重的仓门边缘,猛地向外一拉!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粮仓内部的景象,暴露在摇曳的火把光芒之下。
没有金黄的、堆积如山的麦粒。
只有一片灰黑、霉烂、板结的麦麸和霉变的粮食残渣,散发出刺鼻的酸腐气。而在这些霉烂之物的深处……
一具具。
密密麻麻。
如同风干腊肉般被悬挂、堆积在一起的……
童尸。
他们瘦小得可怕,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黄色或青紫色。身上大多只挂着几缕破烂的布片,而每一具尸体的手腕上,都系着一根早已褪色、却依旧刺眼的——
长命缕。
红的,绿的,黄的,编织着粗糙的吉祥图案,寄托着父母最朴素卑微的愿望。此刻,这些长命缕却像一道道冰冷的嘲讽,系在早已失去生命、甚至可能被当作了“储备粮”的孩童尸骸上。五十具?或许更多。他们像货物一样被堆积在这里,在霉烂的粮食中间,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池最黑暗、最腌臜的罪恶。
时间仿佛静止了。
那奄奄一息的妇人望着粮仓内的景象,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不成调的、如同被掐断气管般的嘶鸣,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守军们脸色惨白,有人开始弯腰呕吐。
姜山椒站在粮仓门口,身影在火光下拉得极长。她没有再看那些童尸,而是缓缓转过身。
不知是谁先点燃了火把,扔进了粮仓。
干燥的霉变麦秸和木材几乎是瞬间就被点燃!火舌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恶魔,欢快地舔舐着一切,迅速蔓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将那些罪恶的堆积物连同其间的童尸,一同吞没!赤红的火焰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空,也照亮了姜山椒面无表情的脸。
她一步步走上粮仓旁边一处较高的屋顶,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下方熊熊燃烧的烈焰。热浪扭曲了空气,也掀起了她破旧的左袖。
袖口之下,露出的并非完整的手臂皮肤,而是布满了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齿痕。
有些痕迹深可见骨,边缘泛着黑紫色,是饿极了的流民扑上来撕咬留下的。而更多的,是一些相对浅淡、却更加密集的咬痕,排列得甚至有些规律,那是她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理智濒临崩溃的夜晚,自己用牙齿啃噬的——仿佛肉体的疼痛,能够暂时压制住灵魂深处那无休无止的、噬人的饥饿与绝望。
火光在她空洞的眼中跳跃,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燃烧后的、冰冷的灰烬。
那夜火烧得很旺,罪恶在烈焰中发出焦糊的哀嚎,而站在屋顶的修罗,腕间烙印着这个时代最残忍的注脚,静默如碑。
——
那年,姜山椒吃了第一口人肉,是她自己的。
——
饥荒第几年了?
已经记不清了。
时间变成了一种粘稠而混沌的东西,不再是日升月落,不再是四季轮转,只剩下腹中永无止境的、烧灼般的空洞,和一种浸透骨髓的、连思维都能冻结的寒冷。
记忆被饥饿啃噬得千疮百孔,只剩下一些破碎的、带着腥气的画面残片。
或许三年,或许五年,或许更久……谁还记得清呢?活着,仅仅意味着还能喘气,还能感受到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脏腑的魔鬼。
所有的体面、伦理、过往的荣光,都被碾碎了,和着雪水和泥土,咽进了肚里,只为了能再多喘一口气,再多熬过一夜。
那年,雪暴封山。
那不是诗里的鹅毛大雪,而是天地间一片狂乱的、毁灭性的白。
风像疯了的巨兽,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和冰碴,日夜不停地咆哮、撞击着这座早已千疮百孔的城池。
房屋被压垮,街道被填平,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无尽的、冷酷的白色彻底吞没、封印。
最后一点与外界的联系也被彻底斩断,真正的,成了孤岛死地。
粮仓?
早已被洗劫一空。
不止一次。
每一次“洗劫”,都伴随着更深的绝望和更残酷的代价。
如今那几栋高大的、曾经象征希望与丰饶的建筑,只剩下黑洞洞的、张着大嘴的空壳,像巨兽腐朽的肋骨,沉默地矗立在风雪中,承受着积雪的重压,偶尔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连老鼠都不再光顾——那里早已没有任何值得啃噬的东西,除了冰冷坚硬的木头和墙上或许还残留着的、早已被舔舐过无数次的、一点淡淡的霉味。
祠堂里,比外面更像地狱。
寒风从破损的窗棂、墙缝间尖啸着灌进来,刮得人骨头缝都疼。
几盏劣质的、冒着黑烟的油灯勉强提供着昏暗的光线,将围坐在一起的、蜷缩着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拉长出扭曲晃动、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空气凝滞沉重,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是久未清洗的体垢和破旧棉袄散发出的酸馊味,是绝望带来的冷汗的腥气,是寒冷冻出的清鼻涕和眼泪干涸后的咸涩,更深层处,还有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败甜腥气,若有若无,却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每个人的鼻腔。
族老们围坐在一起,或者说,是瘫坐、倚靠在一起。他们早已没了往日里哪怕最后一点故作姿态的“族老威仪”,一个个缩在破烂厚重的棉絮里,像一堆被遗弃的、等待最终腐烂的旧物。
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缺乏生机的、暗沉的青黄色,紧紧包裹着骨骼,如同蒙了皮的骷髅。
眼睛大多半睁半闭,眼神浑浊不堪,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种被漫长苦难彻底榨干后的麻木,和一种更深沉的、对于即将发生之事的、心照不宣的恐惧。
他们的目光,或直勾勾,或躲闪,或空洞,最终都难以避免地、一次次地滑向祠堂最阴暗的角落。
那里,铺着一张破烂的、边缘卷曲的草席。
草席上,躺着三叔公。
他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了,更像是一具勉强还连着些许皮肉的骨架,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
一件看不清颜色的、硬邦邦的破棉袄胡乱盖在他身上,却遮不住那异常瘦削可怕的轮廓。
他的脸颊彻底塌陷下去,嘴唇干裂发紫,微微张着,露出稀疏发黑的牙齿,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每一次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都带着一种拉风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嘶哑杂音。
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那股气味——一股清晰的、无法掩饰的、肉体从内部开始腐败所散发出的甜腻腥臭。
这气味并不浓烈,却异常顽固,混合着草席的霉味和寒冷空气,丝丝缕缕地钻出来,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感知,提醒着他们一个冰冷而恐怖的事实:死亡,并非终点,而是一个……过程。一个他们或许即将参与的过程。
没有人说话。
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
死寂。
一种绷紧的、濒临断裂的死寂。
终于,一个坐在最靠近油灯位置的老者动了动。
他曾经或许是这群人里最德高望重的,此刻却同样干瘦得脱了形,只剩下一双深陷的眼窝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挣扎的、扭曲的光亮。
他的嘴唇哆嗦了许久,干裂的死皮相互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他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如同痰堵的咕噜声。
他枯瘦如柴、布满深色冻疮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磨得油光发亮、颜色深沉的竹筒。不大,只有巴掌长短,里面插着十几根削得一样长短的竹签。竹筒在他颤抖的手中微微晃动,里面的竹签相互碰撞,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咔哒”声。
在这死寂的祠堂里,这细微的声响竟如同惊雷,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老者的目光艰难地扫过周围那一张张麻木或惊恐的脸,最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竹筒重重地、却又虚软无力地顿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咚。
一声闷响。
然后,他嘶哑、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抽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