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尸的指甲插进牡丹从的根部,暗红汁液顺着指缝滴落。
姜山椒掀翻陵土的刹那,陪葬坑里千年沉积的阴寒扑面而来,裹着金丝楠木碎屑的泥土簌簌滑落,露出底下交错叠压的森森白骨。
几缕残存的磷火被她带起的风惊扰,幽绿光点倏地腾起,在她枯草般的白发间短暂停留,映得那张腐烂大半的脸如同从地狱裂缝里爬出的恶鬼。
她的动作带着僵尸特有的僵硬与蛮力,掀开的不是土,更像撕开了时光的疮痂,让深埋的腐朽与死亡暴露在天光之下。
就在这弥漫着墓穴腥气的废墟中央,晨曦公主正跪坐着。
嫩黄襦裙铺陈在脏污的泥土和碎骨上,却奇异得不染纤尘。
她微微前倾着身子,小小的手专注地在刚被姜山椒翻开的、还冒着阴湿寒气的泥土上,仔细拨开碎石与不知名的碎陶片,挖出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坑。
金发簪着的几朵不知名野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细碎的花粉在透过残破穹顶漏下的稀薄光柱里飞舞。
她小心翼翼地从腰间一个绣着朝霞流云纹样的锦囊里,捻出几粒芝麻大小、近乎透明的种子。
“这是什么花?”
嘶哑干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粗糙的岩石。
姜山椒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掀翻墓土的动作,黑洞洞的眼眶转向晨曦的方向,下颌骨开合,露出残缺的牙齿。她的视线落在那几粒微不足道的种子上,带着一种死物对生机的本能审视,以及深埋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腐烂的喉管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旧风箱。
晨曦闻声抬头,月光般清澈的眸子映着姜山椒狰狞的面容,却没有丝毫惊惧,只有纯粹的、孩子气的专注被短暂打断的懵懂。
她看清问话的是谁,小小的脸上立刻漾开一个比初生朝阳还要温暖的笑容,颊边甚至浮现出浅浅的梨涡。
“是白色石蒜花,”她脆生生地回答,指尖轻轻捻着那几粒种子,仿佛捧着稀世的珍宝,声音带着一种讲述秘密般的轻快,“很多人也叫它曼陀罗花哦!”
她顿了顿,将一粒种子郑重地放入那个小小的土坑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颗沉睡的星星。
她一边用指尖将周围湿润的泥土拢过来覆盖种子,一边继续说着,语调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天真幻想:“听说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凡人灵魂最终安息的地方,这种白色的花儿会开满整条路,一直铺到天堂门口呢!像一条雪白柔软的地毯,指引着灵魂走向光明和安宁……”
她微微歪着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开满圣洁花朵的永恒之路。
覆盖好第一粒种子,晨曦又捻起第二粒,寻找着下一个合适的小坑。
四周是散落的陪葬品、碎裂的陶俑、锈蚀的铜器,还有姜山椒身上不断滴落的、带着腥腐气味的暗浊液体,浸润着这片被死亡浸透千年的土地。
然而在这片狼藉与腐朽的中心,小小的仙灵专注地埋下希望的种子,这一幕本身便充满了惊心动魄的荒诞与奇异的神性。
姜山椒沉默地站着,腐烂的身躯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布满苔藓和裂痕的石雕。
晨曦描绘的那条通往天堂的、铺满白色花朵的路,像一幅过于明亮、过于虚幻的画卷,猛地撞进她一片混沌、只有无尽黑暗与血色记忆的脑海。
天堂?
安宁?
指引?
这些字眼对她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宇宙的呓语。
她空洞的眼眶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跳动了一下。
生前数十载戎马,尸山血海,饿殍遍野;死后百年漂泊,腐肉为伴,怨念缠身。
她见过易子而食的绝望母亲,见过被马蹄踏碎的婴孩头颅,见过冻成冰雕还保持着跪姿乞讨的流民,也见过金碧辉煌庙宇下掩藏的累累童尸。
何曾见过一条通往安宁的花路?
何曾有过一丝被人指引的光明?
这个世界,在她腐烂的认知里,从始至终,只有挣扎、掠夺、背叛、痛苦,以及在无边痛苦中逐渐沉沦、最终化为腐朽的终结。
所谓天堂,不过是弱者编织出来麻痹自己的、一戳即破的谎言,是强者用来粉饰太平、安抚羔羊的虚伪工具。
一股带着铁锈和墓土味道的冷风,从她裸露的齿缝间挤出,声音干涩、斩钉截铁,带着僵尸特有的空洞回响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天堂……我是说各种意义上的。”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猛地砸碎了晨曦精心构筑的、关于白色花路与灵魂归宿的美好图景。
晨曦拢土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小小的手指还保持着覆盖种子的姿势,指尖沾着湿润的黑泥。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如琉璃、总是盛满阳光和好奇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纯粹的茫然,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颠覆认知的真理。
“哎?”
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鼻音的疑问,轻飘飘地从她微张的小嘴里逸出。
这个单音节,包含了太多来不及转化的震惊和困惑。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像一幅被骤然定格的画卷。金簪上的野花似乎也感应到了小主人的情绪,停止了微颤。
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
没有天堂?
这怎么可能?
潮汐姐姐讲述的古老传说里,幽冥公主掌管的轮回之路上,明明就有这样的花!
森林女神姐姐也说过,善良纯净的灵魂会得到自然的指引,去往永恒的安息之地!
连帝国公主大人颁布的《安魂律令》序言里,都提及过对英魂归宿的慰藉……怎么会……没有天堂?
小小的仙灵困惑地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茫然地在姜山椒腐烂可怖的脸上和刚刚埋下种子的、依旧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小土坑之间来回移动。
她试图在眼前这具行走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尸骸”身上,找到一丝开玩笑或者误解的痕迹,但那双空洞的眼眶里,只有一片沉寂如古井的虚无和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一切的漠然。
那漠然比最狰狞的面目更让晨曦感到一种莫名的、冰冷的窒息。
四周死寂一片。
只有远处夜枭凄厉的啼叫断断续续传来,更衬得这陵墓废墟里的沉默沉重得化不开。先前被姜山椒惊起的几星磷火,不知何时已悄然熄灭。
残破穹顶漏下的稀薄光线,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空气中浓郁的土腥味和尸腐味,此刻变得格外清晰刺鼻,沉甸甸地压在晨曦的心头。
姜山椒不再看晨曦。
她似乎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如同“土是湿的”、“天是黑的”这样的事实。
她僵硬地转过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腐烂空洞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陪葬坑。
坑底,几具白骨的姿态扭曲,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向上凝望着,仿佛在印证着她那句冰冷的话语——此间唯有死亡,何来天堂?
她缓缓抬起那只仅剩些许腐肉粘连着骨头的左臂,五指成爪,再一次插进冰冷粘腻的陵土之中。
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带着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蛮力,仿佛要将这埋葬了无数谎言与绝望的大地彻底撕开,挖出深埋其下的、更加赤裸而残酷的真相。
泥土混杂着破碎的陶片和朽烂的织物,被她粗暴地掀开、甩到一旁。
腐烂的指尖刮擦过坚硬冰冷的石椁表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啦”声,在死寂的墓室里异常刺耳。几滴浓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红色尸液,随着她的动作甩落在晨曦刚刚埋下种子的地方,瞬间将那小块还带着小仙灵掌心温度的湿润泥土染得一片污浊。
晨曦依旧呆呆地跪坐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着新鲜泥土的手指,又看看那几粒被深埋、此刻正被污浊尸液浸染的种子,再看看姜山椒那不断挖掘着死亡与腐朽的背影。
那句“没有天堂”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魔咒,在她纯净无垢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大的、不断扩散着黑色涟漪的石头。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碰到了“绝望”的边缘,那是一种与她所认知的光明、温暖、希望截然相反的力量,冰冷、坚硬、沉重,带着墓穴深处万年不化的寒意。
金簪上的野花,终于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重压,一片洁白的花瓣悄然飘落,打着旋,轻轻覆盖在了一粒刚刚被尸液污染的种子上。
——
晨曦公主。
这个名号本身就像一则流传在帝国晨昏之间的童话。传说她是与旭日一同诞生的仙灵,是光明凝结的具象,是帝国最古老也最纯净的守护者之一。若按人间的年岁计算,她早已度过了三百个春秋。
可眼前这个……
姜山椒腐朽的、几乎停止运作的思维,缓慢地处理着接收到的信息。她看着那个正努力踮着脚,试图用一块绣着歪扭小花的绢帕去擦她根本不存在眼泪的小不点——嫩黄色的襦裙,梳得有些毛躁的金色发髻上沾着几点草屑,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的圆润轮廓,一双蓝眼睛大而清澈,此刻正因为着急而蒙上一层水汽,看起来委屈又认真。
三百岁?仙灵?
这分明就是一个被家里娇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偷偷跑出来玩、还偏偏修为高得有点不像话的……贵族家的小毛孩吧?那身看似普通的衣裙料子,在琉璃灯幽光下流转着难以言喻的灵光;腕间叮当作响的细金铃,每一个晃动都暗合着某种玄妙的韵律;还有那能轻易找到这处地宫、甚至无视周围禁制直接闯进来的本事……
可她举手投足间那股稚气,那全然不通世情、甚至有些笨拙的安慰方式,那仿佛世界里非黑即白的单纯……哪里像活了三百年的样子?又哪里像一位传说中的公主?
她真的是晨曦公主吗?还是某个冒充的、力量强大的精怪?
“你…你别伤心呀,”小晨曦的努力还在继续,绢帕徒劳地在她冰冷僵硬的脸颊上擦拭,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甚至染上了一丝哭腔,仿佛姜山椒的“悲伤”是一件让她无比难过的事情,“不要再哭了好不好?这个世界上是有天堂的哦?”
天堂?
这个词从那张小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蜂蜜般甜腻却虚幻的质感。姜山椒麻木的心湖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她见过饿殍易子而食时眼中的绿光,见过士兵将战俘头颅挑在枪尖时的狞笑,见过祠堂里族老们为谁先死而抽签时颤抖的手……天堂?那不过是弱者编织出来麻痹自己的梦呓,是镜中花,水中月,是这吃人世道最荒谬的讽刺。
然而,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纯粹担忧和急切的蓝色眼眸,听着那软糯嗓音里毫不作伪的关怀,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僵硬的茫然攫住了姜山椒。拒绝?解释?她早已失去了与活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和欲望。那复杂的、充斥着血与火的真相,在这份过于纯粹的“好意”面前,显得如此沉重和……不合时宜。
于是,在那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神注视下,在这笨拙却执着的安慰声中,姜山椒那本该充满警惕和戾气的、属于百年凶尸的思维,竟罕见地……卡壳了。她像是被某种柔软却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了,只能顺着那话语,干涩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真的吗…”
语气里没有疑问,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空洞的、近乎木然的回应。仿佛一个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拨动了一下,发出滞涩的声响。
而这反应,显然被小晨曦当成了某种程度的认可和松动。
“真的!”她立刻破涕为笑,蓝眼睛弯成了月牙,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重大的使命。她自然而然地、极其顺手地就拉住了姜山椒那只垂在身侧、指甲破裂、沾满尘垢的冰冷的手(尽管指尖触碰的瞬间她似乎微微哆嗦了一下,但并没有松开),语气变得轻快而充满诱惑力,“我知道路!我带你去看看!很近的!”
笨拙的、思维早已僵化的姜山椒,似乎完全没能看穿这小不点或许单纯、或许另有所图的意图。她那习惯于杀戮与毁灭的头脑,在处理这种过于“柔软”的攻势时,显得格外迟钝和……无能为力。
于是,就在这一拉一拽之间,就在那一声声“天堂”的稚嫩承诺中,她就像一截失去了锚点的朽木,稀里糊涂地、半推半就地,被那个力量奇大的小公主牵着,一步步离开了那座困了她不知多久的阴冷地宫,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却注定不再孤独的……路。
琉璃灯的光晕被远远抛在身后,地宫的黑暗重新合拢,只剩下那颗被遗弃的王侯颅骨,空洞的眼眶依旧对着穹顶,无声地诉说着永恒的寂静。
——
腐肉从姜山椒指骨的缝隙里簌簌剥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黏腻声响,掉进脚下那片被墓穴阴气浸透的泥土。奇异的是,那些散发着腥腐气息的、暗红发黑的碎块一接触到泥土,竟如同被注入了无形的生命。几缕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嫩绿色芽尖,颤巍巍地从腐肉覆盖处顶了出来,在墓室死寂而污浊的空气里,脆弱又顽强地舒展开两片比米粒还小的新叶。
姜山椒对此毫无所觉。她只是机械地蹲在一片被掘开的、根系纠缠着朽骨的花丛里——那是前朝某个宠妃陵寝的牡丹残骸,曾经倾国倾城的姚黄魏紫,如今只剩下枯黑虬结的枝干和几片边缘卷曲焦枯的叶子。她布满尸斑和裂痕的手,正粗暴地抓着一朵早已失去水分、花瓣皱缩如纸的枯败牡丹。她低下头,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啃咬着那干硬的花托,发出类似啮齿动物啃噬木头般的“咯吱”声。黑色的碎屑和腐朽的花粉沾满了她灰白开裂的嘴唇,又随着她吞咽(如果那僵硬的下颌开合能称为吞咽)的动作,掉落在新生的嫩芽上。
死亡与新生的界限,在这片污秽的土地上模糊得令人心悸。
就在这时,一缕温润清澈的光晕,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华,悄然驱散了浓重的黑暗。
晨曦提着一盏琉璃灯,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那身嫩黄的襦裙在阴森的地宫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來一线生机。她似乎全然感受不到那七张燃烧的镇尸符带来的压迫感,裙裾拂过地面堆积的尘埃和不知名的污渍。
奇迹般的,凡她所过之处,那被琉璃灯光晕笼罩的地面,竟瞬间生出细微的变化——几只正从一具腐朽棺椁裂缝中钻出的、肥白蠕动的尸虫,动作猛地一滞,粗糙的体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细嫩的绿色芽孢,旋即绽放出星星点点、洁白如米粒的小花!幽香驱散了腐臭,虽然短暂,却真实存在。
她径直走到姜山椒面前,琉璃灯的光芒将那只白骨嶙峋的手照得愈发清晰。晨曦的目光落在上面,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却并非恐惧。她眨了眨眼,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另一只空着的小手在腰间绣着朝霞纹样的锦囊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块用油纸半包着的、琥珀色的糖块。
“是桂花糖哦!”她献宝似的举起糖块,声音清脆,带着献宝般的雀跃,仿佛这不是在阴森皇陵,而是在春日阳光下的花园里分享零食。她踮起脚尖,努力将手臂伸高,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糖往姜山椒布满獠牙的嘴边送去。
姜山椒下意识地微微偏头,喉间发出警告般的低沉嘶吼。但那糖块递得异常坚持,甚至因为她的躲闪,晨曦那白嫩的手指不小心蹭到了她嘴角残留的、带着腐蚀性的暗绿色腐液。
“嗤……”轻微的灼烧声响起。
晨曦“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飞快地缩回手,看着指尖瞬间泛起的一点红痕,眼圈立刻有点红了,小嘴委屈地扁了扁。但她并没有退缩或哭闹,只是甩了甩小手,又固执地、更快地将那块糖塞进了姜山椒因低吼而微张的嘴里!
糖块入口的瞬间,姜山椒整个腐朽的身躯猛地剧震!
那是一种……她早已遗忘殆尽的感觉。
她早已忘了甜是什么滋味。记忆里最深刻的,是饿到极致时嚼碎树皮的苦涩,是断指熬汤时弥漫的血腥,是战场上舔舐刀口铁锈的腥咸,是死亡本身浸透骨髓的、永恒的冰冷和无味。甜?那是属于活人的奢侈,是早已被她腐烂的躯体和灵魂彻底摒弃的遥远记忆。
“脏……”一个嘶哑破碎的单音,从她干裂的齿缝间挤出,不知是在说这污秽的墓穴环境,还是在说她自己沾满腐泥和枯花碎屑的嘴。
“不脏的!”晨曦立刻摇头,金发上的小野花跟着轻轻晃动。她甚至将小手又往前送了送,那块散发着温暖光晕的桂花糖几乎要触碰到姜山椒灰白冰冷的嘴唇。
“我用晨露洗过的!很干净!潮汐姐姐说,最干净的露水才能凝出最甜的糖。”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和不容置疑的坚持,仿佛在宣告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姜山椒僵在原地。腐烂的眼眶里,那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磷火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看着那块近在咫尺的糖,看着那温暖的光晕固执地穿透她周身的死气。那光晕里,仿佛有模糊的景象在晃动——不是天堂的花路,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的血肉还未曾腐烂、心脏还在跳动的时候。也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破庙漏风,小妹发着高烧,蜷在冰冷的草堆里瑟瑟发抖。她翻遍了所有口袋,只找到一小块不知藏了多久、已经发硬的饴糖。她掰开一半,塞进小妹滚烫的嘴里,剩下那半块,她自己含了很久很久,直到那点微弱的甜味彻底消失,只留下满嘴的黏腻和更深的饥饿感。
那块硬得像石子的饴糖,是她贫瘠生命里为数不多、带着温度的甜。然而,在这极致的甘美洪流之下,在感官被彻底淹没的缝隙里,一丝更加古老、更加沉重、带着铁锈和绝望腥气的味道,如同沉船的锚,狠狠地钩住了她意识的最深处。
是血的味道。
不是敌人的,也不是自己的。是那个雪夜,城主府马厩外,冻成冰坨的小堂弟手腕上,被粗暴扯下翡翠长命锁时,撕裂皮肉渗出的、温热的、带着奶腥气的童血味道。是断指落入沸釜时,翻腾的血沫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是粮仓里那五十具童尸,手腕上褪色“长命缕”下,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味道。
数百年的时光,压缩在断指熬汤那一个绝望的夜晚。
甜蜜与血腥,温暖与冰冷,生机与死寂,希望与绝望……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浓烈到极致的感觉,在她这具早已死亡的躯壳里疯狂地冲撞、撕扯!
她尝到了糖。
她也尝到了数百年前断指熬汤那夜的星光——那星光,是冷的,是腥的,是浸透了人世间最深沉绝望的、带着铁锈味的寒芒。
太甜了!
甜得发齁,甜得尖锐,甜得……让她喉咙深处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的痉挛和刺痛!
那痛感并非来自物理的伤害,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强行唤醒的酸楚。原来……甜味……是这样的吗?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滋味?而这滋味,竟是由这样一双干净柔软的手,在这污秽绝望的境地,毫无保留地塞给她的?
一股极其陌生而汹涌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向她的眼眶——如果她那干涸坏死已久的泪腺还能工作的话。
然而,僵尸是没有眼泪的。
于是,在那股汹涌情绪无处宣泄的猛烈冲击下,她右眼那颗早已失去神采、只是勉强嵌在眼眶里的浑浊眼球,竟“噗”地一声,猛地脱出了眼眶,连着几丝萎缩的神经束,直直掉落在了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甚至还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场面瞬间凝固了。
晨曦正准备邀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瞪大了那双湛蓝的眼睛,小嘴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型,呆呆地看着地上那颗……眼珠,又抬头看看姜山椒那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窟窿的右眼窝,足足愣了好几秒。
“呀——!!!”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终于后知后觉地冲出了她的喉咙。她猛地后退了一小步,手里的琉璃灯都跟着晃了晃,光影乱颤。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远超她认知范围的恐怖景象结结实实地吓到了,脸色都有些发白。
……
又过了些时日。
晨曦似乎彻底忘了那颗掉落的眼珠带来的惊吓,或者说,她选择性地忽略了它。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象牙梳,梳背雕刻着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一看就并非凡品。
她兴冲冲地跑到姜山椒身边,嚷嚷着要给她梳头。
姜山椒的白发如同枯败的乱草,纠缠打结,沾满了墓穴的尘土和干涸的血污,甚至还有细小的碎骨渣滓。象牙梳刚梳下去没多久,就死死卡在了一个顽固的发结里,进退不得。
姜山椒低下头,腐烂的脖颈发出“咔咔”的轻响。她故意将颈侧一片大面积暗青色、皮肤溃烂露出底下黑紫色脉络的尸斑,完全暴露在晨曦的视线里。那景象足以让任何正常人心胆俱裂。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响,灰白的独眼盯着晨曦,试图从那双蓝眼睛里找到预期的恐惧与退缩。
然而,晨曦只是微微蹙起了小巧的眉头,似乎有些为难于那个解不开的发结。她对那片可怕的尸斑只是瞥了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厌恶或害怕,反而像是看到了衣服上沾了块脏污,需要清理一下。
“哎呀,卡住了……”她小声嘀咕着,然后像是想到了解决办法,眼睛一亮。
她放下象牙梳,伸手解下了自己束发的发带。那发带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织成,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柔和的金色,仿佛真是用清晨第一缕朝阳的光线裁剪而成,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和蓬勃的生机。
她哼起一支不成调却轻快活泼的小曲,小手灵巧地将那缕打结的白发和象牙梳一起,用那根朝阳般的发带缠绕、包裹,最后竟……打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扎眼的、金色的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她满意地拍拍手,后退两步,端详着自己的“杰作”。然后,她对着姜山椒那张恐怖非人的脸,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大大的笑容,声音甜脆:
“姐姐像沾了霜的梨花呢。”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枚最温柔的楔子,精准地钉入了姜山椒坚冰般的躯壳最深处。
——
“姐姐要不要尝尝刚刚出炉的桂花糖?”
嫩如春笋的指尖托着琥珀色糖块,獠牙直接刺穿糖衣的刹那,她踮脚擦去我嘴角粘的碎屑:“慢些吃呀,姐姐又不是小孩子了。”
“明明你才是小孩子吧…”
——
巡逻的碧桂园五星上将的脚步声逼近时,姜山椒本能地弓起脊背。
腐烂的喉管发出威胁的低吼,却被塞进满把松子糖。
“从这里往西墙跑,”晨曦解下缀满晨露的披风罩住僵尸,偷感很重的说,“角门第三块砖是松动的。”
黎明时分,姜山椒蜷在废弃的马厩里,看着掌心渐渐融化的糖浆。
“偷东西可不是好习惯。”
“我偷偷放了钱了啦…”
姜山椒沉默的看着小晨曦那满是金银首饰的小布袋子,陷入了沉思。
开玩笑,这玩意儿谁找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