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小公主的裙摆扫过青砖,沿途枯萎的牡丹重绽芳华,她踮脚取下姜山椒发间的枯叶时,那镇尸符“不慎”飘落:呀!姜姐姐原来这么好看!"
阴冷潮湿的气息裹着姜山椒,像一层无形的裹尸布,紧贴着她腐朽的皮肤。
晨曦指尖捏着的那张褪色符纸,在昏暗的破庙里,仿佛成了唯一的光源——不,是唯一的锚点!那张用她自己的尸血混合着朱砂画就、贴在她后颈不知多少岁月的镇尸符,此刻正被晨曦轻巧地捏着,符纸上暗红色的咒文在摇曳的篝火余光下,如同干涸的血痂,散发着令她灵魂深处都为之战栗的、冰冷而熟悉的气息。
“别动!”姜山椒的嘶吼如同生锈的铁链在石头上拖拽,腐朽的声带绷紧到极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临断裂的尖啸。
她枯瘦如鹰爪的右手猛地探出,裹尸布下嶙峋的指骨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直取那张维系着她“非人”状态的脆弱黄纸!
她甚至能“听”到符纸被揭离皮肤的瞬间,那微弱的、如同封印破裂的“嗤啦”声!三百六十年的禁锢!三百六十年的腐朽!三百六十年的……相对“安宁”!
一旦失去它,她不敢想象!
积压了无数岁月的尸毒会瞬间冲垮这具躯壳脆弱的平衡吗?
她会彻底沦为只知嗜血的、毫无理智的行尸走肉吗?
她会不会……会不会控制不住地撕碎眼前这个毫无防备、散发着甜美生命气息的小东西?!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她每一寸腐朽的神经!那探出的手,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疯狂!
然而,她的指尖只堪堪触碰到符纸边缘粗糙的毛边,甚至能感受到那朱砂混合尸血的、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晨曦的动作却比她腐朽身躯的本能反应更快!
那双沾着草汁和泥灰的小手,在姜山椒枯爪探到的前一个刹那,已经如同穿花蝴蝶般灵动地翻飞起来!那张承载着沉重禁锢、沾着不祥尸血的符纸,在她白嫩的指尖下,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轻盈的生命。
对折,压痕,翻转……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孩童特有的、无邪的灵巧。
“这样飞起来更漂亮呢!”
清脆的、带着笑意的童音在姜山椒耳边响起,如同惊雷炸响!
姜山椒腐朽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她眼睁睁看着那张束缚了她无数个日夜、如同紧箍咒般的符咒,在晨曦翻飞的指尖下,迅速失去了它原本狰狞可怖的形态!暗红的咒文被折叠、隐藏,最终变成了一只……一只线条简单、甚至有些歪扭的纸鹤!
那只小小的、用她尸血符咒折成的纸鹤,安静地躺在晨曦粉嫩的掌心,尖尖的喙对着她,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三百六十年的恐惧和挣扎。
“笨蛋!!”姜山椒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如同砂轮在粗粝的石面上疯狂摩擦,裹挟着滔天的愤怒、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绝望!她枯爪般的手猛地收回,不是去抢那纸鹤,而是本能地、死死地护住自己空荡荡的额头!那里,符纸被揭离的地方,皮肤暴露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荡”感!仿佛灵魂的最后一道堤坝被掘开,堤坝后汹涌的、污浊的尸毒洪流随时会将她彻底淹没!
“没有了那个的话…我会!”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灰白的眼珠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布满狰狞的血丝(尽管僵尸的血早已凝固),死死瞪着晨曦掌心的纸鹤,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即将引爆她这具腐朽躯壳的引信。“我会……我会变……”
“会怎样?”晨曦仰着小脸,湛蓝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纯粹到令人心颤的好奇。她甚至微微歪着头,像在观察一个奇特的谜题,掌心的纸鹤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会……会……”姜山椒的嘶吼卡在了喉咙里。那预想中的、山崩海啸般的尸毒反噬呢?那撕裂理智的嗜血疯狂呢?那让她日夜恐惧的、彻底沦为怪物的堕落呢?
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腐朽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关节转动时依旧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没有黑气从七窍喷涌,没有獠牙不受控制地暴长,没有嗜血的欲望淹没理智。甚至……连额头上那片暴露的皮肤,除了最初那点空荡的冰凉感,也没有任何异常!没有灼烧,没有腐烂加剧,什么都没有!
庙宇里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海浪声。她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术的石像,维持着双手护颈、身体前倾、面目狰狞的姿势,僵立在原地。灰白的眼珠里,所有的愤怒、恐惧、绝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大片大片冰冷的、凝固的……茫然。
“哎…哎?”一声干涩的、如同齿轮卡住般的单音,从她僵硬的喉间艰难地挤出。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护住额头的双手——枯瘦、灰败、指甲破碎卷曲,裹尸布肮脏破烂。她又极其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动脖颈,试图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自己空无一物的额头——这个动作对她腐朽的大脑来说异常艰难。
束缚……消失了?
不,不对。
束缚……从未存在过?
这个念头如同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她早已僵死的意识核心上!
晨曦掌心的纸鹤,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在清冷的月光浸润下,翅膀的折痕处仿佛流淌着一层淡淡的、温润的光泽。那光,似乎穿透了符纸本身的材质,也穿透了姜山椒三百六十年的恐惧和自缚。
原来……原来那日夜紧贴额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咒,那三百六十年来如同附骨之疽的冰冷禁锢,那让她在每一个清醒的瞬间都提醒自己是个“怪物”的铁证……根本不是什么镇压尸毒、维系理智的神物!
它只是一张纸。
一张沾了她自己尸血的、画了些扭曲符号的……破纸!
三百六十年的恐惧,三百六十年的自我厌恶,三百六十年的画地为牢……原来从头到尾,束缚她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道士的法术,什么符咒的威力!而是她自己!是她被死亡和仇恨扭曲的认知,是她沉溺于污秽过往而无法自拔的、深不见底的恐惧!是她亲手用绝望和怨恨,为自己打造的最沉重、最无法挣脱的枷锁!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荒凉和自嘲的、如同枯叶碎裂般的气息,从姜山椒干裂的唇间逸出。护住后颈的双手,无力地、缓慢地垂落下来,重重地搭在她冰冷僵硬的腿侧。那沉重的撞击感,仿佛不是落在腿上,而是砸在了她腐朽灵魂的最深处。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头颅低垂,月光勾勒出她嶙峋的肩胛轮廓。破庙里只剩下篝火的噼啪和浪涛的呜咽,以及那只躺在晨曦掌心、用她恐惧本身折成的纸鹤,在光影中微微颤动翅膀的、无声的嘲讽。
原来,束缚她的从来都是她自己。
【同行第三月·夏至】
小晨曦的宫灯照在姜山椒腐烂的脖颈上,伤口上绽出朵朵梨花。
“别闹…会吓到百姓们的…”
“没关系啦。”
东海渔村的晨雾沾湿了僵尸的裹尸布。
晨曦跪坐在礁石上,膝头铺开宛如绣着朝霞的锦帕枕头,姜山椒听着晨曦的指令僵硬地转头,腐化的颈椎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
“姐姐别动哦。”
象牙梳穿透缠结的白发时,惊起几只噬发的尸虫,小公主轻轻吹气,虫豸化作金粉飘散:“姐姐的头发像月光织的绸缎呢。”
贝壳项链突然断裂,晨曦俯身去拾,后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獠牙之下。
姜山椒盯着那节跳动的血脉,喉间涌上熟悉的嗜血冲动——直到发梢被系上鲛绡,晨曦将最后枚珍珠簪进她枯发:“渔民说今晚有流星雨,我们去看好不好?”
当夜,腐烂的指尖与凝脂般的手共同指向天际,流星划过时,姜山椒腕间掉出块翡翠碎玉,晨曦捡起来对着月光端详:“这个镶在簪子上肯定漂亮!”姜山椒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片碎玉。翡翠的冰冷透过灰败的皮肤直刺骨髓,那点残留的、属于堂弟的微弱气息,混合着雪夜马厩里刺鼻的粪便和血腥味,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指骨,勒得她腐朽的魂魄都在尖叫。
“还活着吗?”应无恙清泠的声音在记忆里回荡,带着悲悯的温度。可这温度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只想逃离!她不是应无恙眼中的“同志”,她是污泥!是啃食过同类血肉的腐尸!是连至亲都护不住的废物!这碎玉,这承载着城主府雪夜滔天罪孽的碎片,这提醒着她所有不堪和软弱的证物,根本不该存在!
一股暴戾的、混合着自毁和被窥破真相的羞怒,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岩浆,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闭嘴!”
嘶哑的咆哮如同砂纸摩擦石壁,带着不属于活物的刺耳破音。姜山椒猛地将手臂抡圆!裹尸布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那片在月光下曾短暂折射出温润光华的碎玉,被她用尽全身腐朽的力量,狠狠掷向翻涌的墨色大海!
“走开!带着你的脏东西滚!”
碎玉脱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那一点微弱的翠色,在昏沉的天幕下划出一道短暂而凄凉的轨迹,像一颗坠落的、泣血的星辰。它飞越了被海浪冲刷得湿漉漉的黑色礁石,飞越了沙滩上泛着白沫的潮线,义无反顾地投向那片深不可测、如同巨兽咽喉般咆哮着的幽暗水域。
城主府的雪夜在她腐朽的脑髓里轰然炸裂!
冰冷的翡翠锁片紧贴着婴儿冻紫的小手,城主侍卫粗暴掰开婴儿僵硬指节时骨节的脆响,士兵们谈论“烤着吃定嫩”时喷出的、带着酒臭的热气,堂弟嘴角那抹诡异上翘的弧度……无数破碎、冰冷、带着血腥味的画面碎片,如同被引爆的冰棱,带着尖锐的棱角,疯狂地切割、穿刺着她早已麻木的感知!巨大的痛苦和污秽感让她腐朽的躯干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怪响,灰白的眼珠死死瞪着碎玉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片吞噬罪证的海域也一同瞪穿、焚毁!
就在碎玉即将被一个翻涌而起的墨色浪头彻底吞没的刹那!
一直站在她身侧,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微微后退半步的晨曦,那双湛蓝如晴空的眼眸里,骤然闪过一丝极其隐蔽、却无比坚定的光芒!
她藏在宽大袖袍里的小手,以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极其隐蔽地掐了一个繁复而古老的印诀!指尖萦绕起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如同初生月华般的柔光。这光芒微弱至极,瞬间便消散在潮湿的海风里,没有引起任何能量波动。
然而,就在印诀完成的瞬间——
“哗啦!”
那个原本要吞噬碎玉的、近两人高的墨黑色浪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地拂过顶部!浪尖那股狂暴向前的冲势诡异地一滞,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柔软的墙壁。紧接着,浪头内部的水流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逆转!本该向深海奔涌的力量,被巧妙地、无声地扭转了方向,化作一股极其柔韧、极其精妙的回旋暗劲!
那枚刚刚没入浪尖、带着姜山椒所有绝望和暴戾的翠色碎玉,竟被这股凭空生出的回旋之力,轻柔地、却又不容抗拒地“吐”了出来!
它没有坠入深渊,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托着,随着那股回旋水流的余韵,沿着浪峰被冲刷得光滑如镜的斜面,轻飘飘地、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露珠滴落草叶的声响。
碎玉落在了距离姜山椒脚边不过几步远的、被海浪反复冲刷得平整而湿润的沙滩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半陷入潮湿的黑色沙粒中,一半暴露在空气里。残留的海水在它光滑的断面上迅速汇聚成一颗微小的水珠,折射着天边最后一缕残存的、如同泣血般的暗红霞光,以及悄然升起的、清冷的月轮边缘。
那点微弱的光芒,在湿润的黑色沙地上,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
姜山椒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她暴怒的嘶吼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腐朽的喉咙。灰白的眼珠难以置信地从翻涌的、似乎带着一丝嘲弄意味的幽暗海面,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移向自己脚边那片湿漉漉的沙滩。
月光无声地洒落,清冷的光辉如同水银泻地,温柔地覆盖了躁动的海面,覆盖了黑色的礁石,也覆盖了那片湿润的沙滩,以及沙滩上那枚安静躺着的、折射着微弱月华的翠色碎玉。
它就在那里。
没有沉入深海的永寂,没有被滔天巨浪碾碎。
它回来了。
带着城主府雪夜冰冷的绝望,带着婴儿冻紫小手的触感,带着士兵们肆无忌惮的狞笑,带着她拼命想要丢弃的、属于“姜山椒”的所有不堪和软弱,就这么安静地、固执地、带着月光赋予的冰冷光泽,回到了她的脚边。
仿佛一个无声的、带着悲悯的宣告:你无法丢弃过去,正如你无法丢弃这副腐朽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