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版好麻烦啊,不排版了。
南海的风是黏湿的,裹挟着浓重的咸腥气和某种腐烂水植特有的甜腻,扑面而来,粘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渔村就匍匐在蜿蜒的海岸线边,简陋的棚屋大多用粗糙的木头和厚厚的海草搭建,低矮得几乎要陷进潮湿的沙地里。船骸、破旧的渔网、巨大的、被掏空了内脏的鱼骨,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海洋生物的残骸,随意散落在沙滩和屋舍之间,构成一幅荒凉却又生机勃勃的图景。
她们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黏稠油腻的海水。最先注意到她们的是那些光着脚丫、皮肤被海风和烈日灼成古铜色的孩童。他们原本正在退潮后的沙滩上追逐打闹,或在堆积如山的废弃物间翻捡着可能换钱的贝壳、碎玻璃。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孩子先发出了第一声短促的惊叫,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发现了罕见怪物的、带着极度好奇的兴奋。
“快看!那是什么?!”
孩童们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像一群敏捷的、不怕生的小海鸟。他们保持着一段自认为安全的距离,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睛瞪得溜圆,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姜山椒。对于这些生长在边缘之地、见惯了海难、死亡和各种奇形怪状海洋尸骸的孩子来说,一具行走的、散发着不同于鱼腥味的腐朽气息的“人形之物”,其恐怖程度远不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反而更像一件稀罕的、可以围观的活玩具。
“她身上好臭……比烂掉的鲛鲨还难闻……”
“她的脸!她的脸怎么是那样的?像被石头砸过的螃蟹!”
“快看她的手!骨头都露出来了!”
孩子们叽叽喳喳,用带着浓重海边口音的土语议论着,声音尖锐而直接。他们窃笑着,互相推搡,既想靠近看个仔细,又在那股阴冷死寂的气息逼近时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晨曦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她甚至朝孩子们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仿佛在介绍一位脾气不太好的长辈。
一个胆子稍大些、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脖子上挂着一串自己磨制的鲨鱼牙齿项链,他盯着姜山椒裸露手臂和脖颈上那些深暗色、斑驳不堪的尸斑,看了好久,突然像是恍然大悟般喊道:
“是疤!她肯定跟大海怪打过架!所以留下了这么多难看的疤!”
这个解释立刻得到了其他孩子的认同。在他们单纯而野蛮的认知里,所有异常的痕迹都与大海的凶险搏斗有关。
“我阿爸也有疤,比这好看多了!”“用贝壳!亮亮的贝壳盖住就不难看了!”一个扎着两根乱糟糟小辫、缺了颗门牙的女孩兴奋地提议,她手里正攥着一把刚刚捡到的、颜色各异的破碎贝壳。
这个主意像野火一样瞬间点燃了所有孩子的热情。盖住“伤疤”,这成了他们此刻最伟大、最有趣的游戏。
他们呼喊着散开,不再保持距离,而是像一群忙碌的工蚁,飞快地在沙滩上、废弃物堆里搜寻起来。不再局限于完整的贝壳,更多的是那些被海浪反复冲刷磨去了棱角、或是本身就有残缺的贝壳碎片。白色、灰色、褐色、偶尔有一两片带着微弱虹彩的……形状也千奇百怪,螺状的、扇形的、破碎不堪只剩一点弧度的……
孩子们捧着各自的“战利品”,再次围拢到姜山椒身边,这次几乎是贴着她那身破烂的裹尸布。他们的小手沾满了沙子和黏腻的海水,毫不客气地伸向姜山椒冰冷僵硬的胳膊、脖颈,甚至试图去撩开她垂落的白发,寻找更多可以“装饰”的“伤疤”。
“这块白色的像月亮!贴这里!”
“这个螺纹的可以当扣子!”
“哎呀你好笨,用海草穿起来!像我这样!”
他们叽叽喳喳,热烈地讨论着,分工合作。有的负责挑选贝壳,有的去找来韧性十足的海草或破渔网上拆下的细线,有的则负责“施工”。他们用沾着沙粒和海盐的小手,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将那些粗糙的贝壳碎片用湿漉漉的海草串联起来,或者干脆就直接用黏腻的海水当作粘合剂,将它们一片片、一圈圈地按在、缠在姜山椒的皮肤上。
过程绝谈不上舒适。那些贝壳的边缘虽然被磨得不如新破碎时锋利,但对于早已失去活力、皮肤脆弱不堪的尸身来说,每一次按压、每一次摩擦,都可能带下一点点早已腐败的软组织或干枯的皮肤碎屑。海草湿漉漉、滑腻腻的触感,混杂着孩子们手上浓厚的海腥味,紧紧贴附着冰冷的死亡之躯。
姜山椒就那样僵立着,如同一段被海浪推上岸、任由藤壶和贝类附着的朽木。她灰白的眼珠垂下,毫无波澜地看着那些古铜色的、灵活的小手在她身上忙碌。孩子们温热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指尖偶尔会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那短暂的、鲜明的温差contrast,像微弱的电流,一次次刺激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她听到孩子们认真的“规划”:
“这块大的盖住这里!最黑的一块!”
“脖子这里也绕一圈,像阿姆的珍珠项链,虽然我们没有珍珠……”
“手指!手指头上也可以缠小小的!”
“哈哈,这样她就变成贝壳妖怪了!晚上会发光吓跑真的海怪!”
他们天真地相信,这些来自大海的、闪亮(在他们眼中)的馈赠,能够掩盖住死亡最直接、最丑陋的印记。他们是在用自己唯一熟悉的方式,去“修补”一件破损的、“受伤”的物事,带着一种野蛮的、不容置疑的善意。
渐渐地,她的手腕上缠上了好几圈用各种小型贝壳和海草编成的“手链”,粗糙的贝壳边缘硌着她裸露的腕骨。脖颈上也被挂上了一条沉重的、由巨大牡蛎壳碎片和螺壳串成的“项链”,冰冷的硬物贴着颈椎,随着她极其细微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咔啦咔啦的碰撞声。手臂、肩膀,甚至破烂衣袍下隐约可见的锁骨区域,都被贴上了或大或小、颜色暗淡的贝壳碎片,用黏腻的海水勉强固定着,像一层怪诞的、临时拼凑起来的甲胄。
海风吹过,带来孩子们身上浓烈的汗味和鱼腥味,也吹动了那些粗糙的贝壳饰品,它们相互碰撞,发出干涩、空洞的声响,仿佛风干的骨骼在摩擦。
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满海面,也照亮了姜山椒此刻的模样——一具布满尸斑、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僵尸,却被无数粗糙、暗淡的海洋碎片所覆盖,站在一群叽叽喳喳、古铜肤色的孩童中间。光线下,那些贝壳并未焕发出多么美丽的光泽,反而更显出一种支离破碎的、源于死亡本身的灰暗与苍白。它们盖不住任何东西,只是以一种无比突兀和荒诞的方式,装饰着这具冰冷的躯壳,如同一个悲伤而诡异的玩笑。
孩子们终于完成了他们的“杰作”,满意地后退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成果,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
“看!好看多了!”
“贝壳公主!”
“晚上记得去吓唬偷鱼贼啊!”
他们嬉笑着,追逐着,像来时一样突然,又呼啦啦地跑开了,奔向那堆巨大的鱼骨,继续他们之前的游戏,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忙碌日子里一个有趣的小插曲。
只留下姜山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身上挂满了孩童们给予的、粗糙而沉重的“馈赠”。海草的水分在蒸发,贝壳们似乎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更深地嵌入她冰冷的死亡之中。南海咸腥的风,持续不断地吹拂着,试图带走一些腐朽的气息,却只将那些贝壳碰撞的、细微而空洞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北地的风是刮骨的刀,裹挟着冰原上万古不化的寒意和细碎的雪沫,呼啸着穿过粗粝的岩石和枯死的苔原灌木。兽人部落的聚居地并非温暖的帐幕,而是一片依偎在巨大山岩背风处的简陋石屋群,低矮、坚固,如同从冻土中生长出来的灰色蘑菇,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和冻硬的兽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混合了牲口膻味、燃烧油脂的烟气和某种粗砺草药的气息。
她们的到来,并未引起预想中的恐慌或攻击。几个正在用厚重石斧劈砍冻肉的兽人停下了动作,他们身材高大魁梧,覆盖着浓密的、抵御严寒的毛发,粗犷的脸上疤痕纵横,鼻息在酷寒中喷出大团白雾。他们的目光落在姜山椒身上,那非人的形态和浓烈的死气让他们的鼻腔喷出警惕的哼声,肌肉绷紧,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而非即刻的敌意。他们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晨曦身上,那抹与这片苦寒之地格格不入的明亮色彩,似乎让他们感到某种困惑。
一个格外苍老的兽人,被其他兽人称为“乌鬃”的老萨满,从最大的那间石屋中蹒跚走出。他比其他的兽人更加佝偻,身上挂满了各种风干的爪子、牙齿、细小的骨骸和色彩暗淡的石头串成的沉重项链,脸上用某种矿物颜料涂画着早已模糊褪色的纹路,每一道褶皱都仿佛刻满了部族的历史与冰原的严酷。他的眼睛不像其他兽人那般锐利,反而有些浑浊,但深处却沉淀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看透了漫长岁月的智慧与疲惫。
老萨满的目光越过晨曦,直接落在了姜山椒身上。他并没有像孩童那样好奇,也没有像寻常人那样恐惧。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姜山椒腐烂的皮肤、空洞的眼眶、以及周身那种与生机勃勃的北地截然相反的沉寂死气。他看了很久,然后发出一种极其低沉、仿佛胸腔共鸣般的呜咽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古老语言的起始。
他蹒跚地转身,从石屋阴影里取出了一串法器。那并非精致的器物,而是用不知名大型野兽的腿骨打磨成的铃铛,用坚韧的筋腱串联,每一颗骨铃都粗糙不堪,形状不一,表面刻满了扭曲的、难以辨认的符号。骨铃旁边,还挂着一簇用枯黑鸟羽和细小指骨绑成的坠子。
没有询问,没有交流。老萨满开始围绕着姜山椒跳动。
那舞蹈绝非欢庆,也非战舞。动作沉重、缓慢、甚至有些滞涩,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积雪,又艰难拔起,仿佛正对抗着无形的巨大阻力。他枯瘦布满毛发的手臂扬起,摇动那串沉重的骨铃。
“咔啦……咔哒……哗啦……”
骨铃撞击的声音异常刺耳,绝非金属铃铛的清脆,而是某种干涩、沉闷、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仿佛每一次摇晃,都在加速那些古老骨头的崩解。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直刺耳膜。伴随着骨铃令人不安的声响,老萨满喉咙里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而沙哑的吟唱。那调子古怪至极,没有任何旋律可言,起伏不定,时而如同呜咽,时而如同喘息,时而又变成一种尖锐的气音,仿佛在模仿着风穿过岩石缝隙的哀鸣,又像是在呼唤着某些早已被遗忘在冰原深处的名字。
这舞蹈,这铃声,这吟唱,共同构成了一种原始、苍凉、甚至带着几分阴森诡谲的氛围。它不像是在祈福,更像是一种试图与某种亘古存在的、冰冷的秩序进行沟通的仪式,一种对“安息”最直白、最笨拙、却也最竭尽全力的祈求。是为这显然不得安息的亡魂,寻求一片北地风雪般的永恒宁静。
兽人们安静下来,连劈砍冻肉的声音都停止了。他们肃立着,目光跟随着老萨满缓慢旋转的身影,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他们理解这种舞蹈,理解这种声音,这是部落最古老的语言,用于应对那些游荡的、不属于生者也不属于寻常死亡的“存在”。
晨曦也安静地看着,小小的脸上没有了往常的笑意,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倒映着老萨满舞动的身影和摇曳的骨铃,似乎在努力理解这沉重而原始的仪式。
姜山椒僵立在这场为她而起的、诡异安魂舞的中心。风雪吹动她破烂的裹尸布和枯草般的白发,那些南海孩童为她系上的粗糙贝壳饰品早已在路途颠簸中脱落殆尽,只剩下几段干枯发黑的海草依旧顽固地缠绕在腕骨上。北地的酷寒似乎让她体表的腐朽都暂时凝固了,呈现出一种更加僵硬的死寂。她灰白的眼珠空洞地对着前方,仿佛那苍老的萨满、那刺耳的骨铃、那低沉的吟唱,都只是掠过她腐朽躯壳的风声。
然而,就在老萨满一个剧烈的、近乎跌倒的旋转动作,将那串骨铃高高扬起,又狠狠摇下——
“咔嚓!”
一声格外清晰、近乎爆裂的脆响!
并非骨铃碎裂——尽管它们听起来随时都会如此——而是来自晨曦的方向!
或许是那苍凉原始的仪式氛围牵动了某种气机,或许是老萨满舞蹈中蕴含的某种古老力量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又或许仅仅是巧合……就在骨铃发出最刺耳嘶鸣的那一刹那,晨曦腕间那条用细韧金线编织、缀着几颗微小月光石的手链,毫无征兆地崩断了!
细碎闪烁着微光的月光石珠子无声地散落,跌入脚下的积雪中。而夹杂在珠子中间,一块更小、更不起眼的翠色物件,也随之跌落。
它并非垂直落地,而是先撞在晨曦温暖的裙裾上,弹跳了一下,划出一道微弱的绿色弧线,最终“嗒”的一声,轻轻掉落在姜山椒脚前那片被老萨满踩踏得十分坚实、混合着冰雪和泥土的冻土地上。
那是一块翡翠碎片。
不大,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表面还残留着被粗暴力量掰断的痕迹。质地算不上顶好,内里有些许棉絮状的杂质,但那抹幽深的、仿佛凝结了无数夜晚的绿色,却在这片以灰白、苍黄、暗褐为主的北地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冻土上,一半沾着晶莹的雪沫,一半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北地惨淡的阳光落在其上,竟无法穿透那浓郁的绿色,只在其表面留下一小片冰冷的、僵硬的亮斑。
正是那块……曾被姜山椒在极致的暴怒与绝望中,用尽全身力气掷入咆哮大海、试图彻底割裂与埋葬的长命锁残片。
它……回来了。
以一种如此突兀、如此悄无声息、却又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的脚下。
老萨满的舞蹈恰在此时戛然而止。他维持着一个双臂向天、头颅深垂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白汽汹涌地从他口鼻中喷出。那串骨铃终于在他手中彻底安静下来,几道细微的裂纹清晰可见。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风声,兽人的呼吸声,甚至远处冰棱断裂的细微声响,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抽空。
姜山椒那凝固了仿佛一个世纪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一寸一寸地低垂下去。
她灰白的、空洞的眼眶,精准地聚焦于脚前雪地上。
聚焦于那一点幽深的、熟悉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翠色之上。
北地的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掠过,试图将那小小的碎片掩埋,却只是徒劳地吹开了它表面的浮雪,让那抹绿意更加清晰地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像一只骤然睁开的、冰冷的、充满嘲讽意味的眼睛,死死地回望着她。
客栈的客房低矮而陈旧,梁木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黑,空气中浮动着灰尘与劣质灯油混合的沉闷气味。唯一的窗户糊着厚厚的桑皮纸,将北地凛冽的寒风与无尽的夜色隔绝在外,只余下桌上一盏摇曳的油灯,勉强驱散一隅昏暗,投下大片晃动不安的阴影。
她们暂歇于此。经历了一日的风尘,房间内却并无暖意,只有一种停滞的、与世隔绝般的冷寂。姜山椒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背对着那张模糊不清的铜镜。镜面早已氧化,映出的人影扭曲而朦胧,边缘晕开大片昏黄的污渍。
晨曦跪坐在她身后的床沿上,小小的身子陷在粗糙的靛蓝色染布里。她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齿疏而钝的木梳,正极其小心地、试图梳理姜山椒那一头枯白如乱草的长发。那些发丝早已失去了生命应有的柔韧与光泽,干涩、脆弱、纠缠成无数死结,其间甚至还夹杂着细小的沙砾、枯叶的碎片,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墓穴深处的阴冷污秽。
梳子每一次试图深入,都会遇到顽固的阻力。晨曦不得不屏住呼吸,用纤细的手指先一点点耐心地解开那些最外层的缠结,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古董。梳齿划过打结的发束,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沙沙”声,偶尔带下几根断裂的灰白髮丝,无声地飘落在姜山椒肩上那件腐朽破败的深色披风上。
昏黄的烛光在铜镜中晕开,勉强勾勒出镜中重叠的身影。一个,是色彩明丽、肌肤莹润、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光华与生机的仙灵,连发梢都跳跃着温暖的光点。另一个,则是一团模糊的、晦暗的、由苍白、深褐与墨黑交织而成的阴影,枯槁的白发如同某种不祥的枯草,包裹着一张了无生气的、腐烂的侧脸轮廓。仙灵与修罗,生机与死寂,温暖与冰冷,如此悖逆又如此紧密地同处于这方狭小、昏暗的镜框之中,构成一幅诡异而又令人心悸的画面。
寂静在房间里弥漫,只有木梳艰难穿梭于发丝间的细微声响,以及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忽然,晨曦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望着镜中那片模糊的、属于姜山椒的阴影,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透过那层层死寂与腐朽,感知到了某种沉重到无法想象的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孩子气的直白,却又像羽毛般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
“姜姐姐从前……是不是很辛苦?”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跨越了所有常理的探究,直接触及那被漫长岁月和血腥过往层层掩埋的核心。
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似乎又加深了一层。油灯的光焰猛地跳动了一下,拉长了镜中扭曲的影子。
姜山椒始终僵直如石像的身躯,几不可查地震颤了一下。那并非明显的动作,更像是一块深埋地底的巨石内部传来的、沉闷的崩裂声。她喉咙里发出一阵极其低沉、如同破损风箱艰难抽气般的“嗬……嗬……”声响,那是气流强行穿过早已腐化粘连的声带与气管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许久,那嗬嗬声艰难地凝聚、挤压,终于扭曲成几个破碎不堪、几乎难以辨认的音节,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铁皮上刮下来的:
“我……吃过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窗外呼啸的风声似乎都骤然远去。这句话太过直白,太过血腥,太过沉重,像一把锈迹斑斑、沾满污秽的钝刀,猛地劈开了所有伪装的平静,将最赤裸、最不堪的真相粗暴地掷于这昏黄的烛火之下。它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脏都为之骤停的冰冷与绝望。承认此事,并非炫耀凶残,而是将自身彻底钉死在非人的耻辱柱上,是一种对自我存在的彻底否定。
然而,预想中的惊骇尖叫、退缩逃离并未发生。
镜中,那璀璨的仙灵身影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晨曦放下了那把怎么也梳不通的木梳。她小小的身体向前倾,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温热柔软的脸颊,轻轻地、深深地埋进了姜山椒脑后那件散发着浓重腐朽气息、沾着不知名污渍的破旧披风里。
织物粗糙冰冷的触感贴着她细嫩的皮肤,那无法掩饰的死亡气息涌入她的鼻腔。但她没有动,反而更紧地贴靠上去,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片冰冷,又像是想要遮挡住那刚刚被揭露的、过于骇人的真相。
沉默了片刻,她那闷闷的、带着鼻音的声音从厚重的披风布料里传出来,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可是姐姐眼睛里有星星呢。”
这句话轻飘飘的,毫无逻辑,天真得近乎荒谬。与她刚刚听到的那血腥的自白形成了极致到荒诞的对比。它完全无视了那恐怖的过往,无视了那非人的罪孽,无视了这具躯壳的腐朽与死寂,只是固执地、甚至是蛮横地,抓住了某种她所以为的、存在于那空洞眼眶之后的微光。
她不是在安慰,不是在辩解,她只是陈述着一个在她眼中无比简单、无比确定的“事实”——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
油灯的光焰再次稳定下来,静静地燃烧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依旧是一个明亮,一个暗沉,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在那面模糊的铜镜中,凝固成一幅永恒悖谬、却又奇异协调的画卷。窗外,北地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诉说着千古的严寒。
破晓前的天色是一种沉郁的灰蓝,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如同湿冷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漫过溪边每一寸粗糙的青石板,将它们浸润得黝黑发亮,滑腻异常。空气凝滞而潮湿,饱含水汽,压得人喘不过气,草木的清香被彻底掩盖,只剩下泥土深处翻涌上来的、带着腐烂根须和微生物腥气的浓重土味。姜山椒就蹲在溪边。溪水在雾中显得格外沉静,流速缓慢,颜色是一种看不透的、混浊的深褐。她伸出那只早已不成形的手——指节腐烂扭曲,裸露的骨茬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黄色,指甲破裂翻卷,沾满了前夜干涸的血污和泥垢——毫无迟疑地插进溪岸旁松软粘稠的淤泥里。
动作机械而麻木,并非为了垂钓,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对冰冷与污秽的重复触碰。指尖陷入淤泥,感受到那滑腻冰凉的触感和其中包裹的细小砂石。淤泥被搅动,释放出更浓烈的沼气与腐味,惊扰了栖息其下的生物。一窝受惊的水蜘蛛猛地从泥穴中窜出,细长的腿脚在水面上划出凌乱而迅速的涟漪,瞬间消失在浓雾深处。它们匆忙逃窜时扯断的银亮蛛丝,沾黏在姜山椒裸露的腕骨上,湿漉漉地缠绕着,在灰白晨光下反射出微弱而诡异的光泽,宛如一串临时编织的、死亡馈赠的水晶链饰。
不远处,一株虬结苍老的老柳树斜伸向溪面,枯死的枝条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臂膀。晨曦正赤脚坐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横枝上,嫩黄的裙摆垂落下来,随着她轻轻晃动的脚丫,一下下扫过粗糙的树皮。凡她裙摆拂过之处,那原本毫无生气的枯枝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违反常理地抽出点点娇嫩的、近乎透明的绿芽!芽苞迅速舒展,变成细小的新叶,鲜活得仿佛一掐就能滴出水来。叶片簌簌作响,几片刚刚舒展的嫩叶飘摇而下,无声地落在姜山椒那头枯白、打结、沾满污垢的发丝间。生与死,在此刻以最直接、最荒诞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姐姐快看!”晨曦忽然发出一声轻快的低呼,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有些朦胧。她猛地从树枝上倒挂下来,金色的发辫垂落,如同流淌的阳光瀑布。发梢凝聚的、饱含晨曦精华的冰凉露珠,因这突兀的动作,精准地滴落下去,正正砸进姜山椒毫无防备的后颈衣领之下,直接接触到了那片冰冷腐烂的皮肤。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可闻的灼烧声!
那滴纯净的、蕴含着微弱却鲜活生机的仙霖露珠,与浓稠阴冷的尸气相触,瞬间产生了剧烈的反应。如同冷水滴入滚油,一小股极淡的白烟倏地冒出,伴随着仿佛皮肉被灼烫的细微声响。那感觉绝非舒适,更像是一根烧红的细针骤然刺入死寂的神经末梢。
姜山椒整个腐朽的身躯猛地一僵,插在淤泥里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紧,抓碎了一只来不及逃走的螺壳。她灰白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中转动,猛地抬起,望向倒悬着的、笑嘻嘻的晨曦,腐化的声带振动着,挤出嘶哑而冰冷的威胁,试图绷住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再闹,我就把你埋进乱葬…”
话音未落,怀里猛地一沉。
一捧湿漉漉、沉甸甸、刚刚从溪中采摘还带着冷水气息的莲蓬,被晨曦顺手塞了过来,粗暴地打断了她未尽的威胁。深绿色的莲蓬表皮粗糙,沾满了冰冷的溪水和粘滑的藻类,沉甸甸地压在她冰冷的臂弯间,散发出一种清涩的、属于水植的鲜活气息,与她周身的死寂格格不入。
晨曦已经灵巧地翻回了树枝,重新坐好,晃动着白嫩的脚丫,嘴里哼起一支不成调却轻快莫名的小曲。哼到兴起处,她伸出纤细的、沾着些许泥点和草屑的手指,对着下方被姜山椒搅得一片浑浊的淤泥轻轻一点。
霎时间,异象陡生。
淤泥之中,溪水之下,毫无征兆地浮起万千幽绿色的光点!它们细小如尘,却光芒凝聚,如同无数自幽冥深处苏醒的萤火,缓缓升腾,将周围浓密的雾气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这不是温暖的萤火虫之光,而是冰冷、幽寂、带着坟场气息的鬼火,它们无声地飘荡,照亮了浑浊的水面,也照亮了姜山椒苍白腐烂的脸庞。
姜山椒低下头,就着这诡异阴森的磷光,机械地开始剥怀中的莲蓬。她的手指僵硬而笨拙,尖锐的指甲和裸露的指骨粗暴地撕开坚韧的莲房,抠出里面一颗颗饱满洁白的莲子。腐尸特有的暗沉体液从她指缝间渗出,沾染在莲子翠绿的外衣上,那充满腐蚀性的液体立刻将鲜嫩的绿衣蚀出一个个细密的、蜂窝状的黑色小洞,如同被无形的虫蚁啃噬过。
她剥得专注,却又毫无意义。被腐蚀的莲子从她指间滑落,掉进溪水里,溅起细微的水花。幽绿的鬼火光芒透过莲子衣上那些被蚀穿的孔洞,漏下点点微弱而破碎的光斑,落在流淌的溪面上,随着水波荡漾扭曲,竟仿佛织成了一张闪烁不定、冰冷诡异的星网。
雾气依旧浓重,将这一切笼罩在一片朦胧与不真实之中。
“姐姐。”晨曦的声音忽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清清脆脆,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姜山椒下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单音:“嗯?”
下一秒,一颗冰凉、圆润、刚刚剥去硬壳、露出乳白色莲肉的莲子,突然抵在了她干裂灰败的嘴唇边。晨曦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溜下了树,就站在她身侧,踮着脚,用那双还沾着溪边泥泞的手指,捏着那颗处理好的莲子,试图塞进她嘴里。
姜山椒猛地别过头,躲开那冰冷的触碰。腐烂的嘴唇抿紧,显出一种僵硬的抗拒。
却见小公主不依不饶,另一只手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陶罐。罐口敞开,一股奇异的甜香立刻弥漫开来——那是清冽的晨露混合着浓郁桂花蜜的甜香,甜美到近乎馥郁,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虚渺的、仿佛不属于人间的气息,强行冲淡了周遭的腐败与淤泥的腥气。
“用往生花蜜腌过哦,”晨曦献宝似的将陶罐凑近,那双蓝眼睛在幽绿鬼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无比认真、甚至带着某种神圣意味的光芒,她一字一顿,仿佛宣告着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只要吃了,就可以上天堂!”
那甜腻的、带着桂花气息的味道,霸道地钻入姜山椒早已失效的鼻腔。腐化的味蕾早已尝不出任何甜味,只有永恒的麻木与苦涩。但这股熟悉而陌生的甜香,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血与火封死的角落。
二十八岁那夜……冲天火光映照着残破的城墙,流寇的狞笑与百姓的哭嚎交织……混乱中,一个浑身是血、肠肚都快要流出来的族人,用最后一点气力,颤抖着将一块黏糊糊、沾着血污和灰尘的饴糖塞进她手里,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对“甜”的渴望……那糖,入口也是这般……黏牙,甜得发苦,混合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
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刺,狠狠扎入她死寂的脑海。
她猛地挥开晨曦的手!
那颗乳白的莲子被甩飞出去,划过一道弧线,无声无息地落入幽暗的溪水,瞬间被吞没。盛着花蜜的陶罐也险些被打翻,金黄的**溅出几滴,落在潮湿的泥地上,粘稠地晕开一小片突兀的甜香。
姜山椒霍然起身,怀中的莲蓬散落一地,与淤泥混在一起。她不再看晨曦,也不再看那溪水中仍在飘荡的万千鬼火,只是僵硬地转过身,拖着沉重而腐朽的步伐,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扎进更浓、更冷的晨雾深处,仿佛要逃离那过于甜腻的香气,逃离那不该被记起的、关于“甜”的回忆。
只留下晨曦独自站在溪边,手里还捧着那个小小的陶罐,幽绿的萤火在她周围无声地飞舞,映照着她有些茫然、却依旧固执地相信着什么的小脸。浓郁的桂花蜜香,与溪水的腥气、淤泥的腐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死亡气息,古怪地交织着,弥漫在破晓前最沉滞的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