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晨曦。
她不知何时已从溪石上跳下,涉水而来,站到了她的身边。溪水浸湿了她嫩黄的裙摆,但她毫不在意。
小公主没有看那片被蚀坏的羽毛,也没有看姜山椒空洞的眼睛。她只是用力地、坚定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背(尽管她的手掌只能覆盖住很小一部分),引导着它,缓缓转向脚下那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树影的溪面。
“看那里。”晨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神秘的引导意味。
姜山椒僵硬地、任由那只温暖的小手牵引着,目光落向溪水中的倒影。
清澈的溪水微微荡漾,将影像切割成无数破碎又重组的片段。她看到自己模糊而扭曲的倒影,看到晨曦灿烂的金发,也看到那片被她捏在指间、边缘焦黑残破的羽毛碎片,在水波的晃动中沉浮不定。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水波的荡漾,阳光在水面无数个微小棱面上的折射,以及那片残羽不断变换的角度,共同构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
在那破碎摇曳的水镜之中,那片本已黯淡的残破羽片,竟仿佛活了过来!它的倒影随着水波伸展、扭曲、变幻,那焦黑的边缘被水光柔和,那残破的形状被涟漪补完。一道道更加绚烂、更加夺目的虹彩光纹,从水中的倒影里迸发出来,流转不息,仿佛那不是一片残羽,而是无数片华美羽毛正在水中翩然起舞!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流光溢彩的、破碎又重聚的光纹,在水波的涌动和光影的变幻间,竟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辉煌夺目的凤凰轮廓!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虽然转瞬即逝,但随着水波不停的晃动,那华美的影像一次次破碎,又一次次以不同的姿态重新凝聚!
残缺的,在倒影中得以完整。
腐朽的,在波光中被赋予新生。
死亡的触碰,在水中化为了绚烂重生的焰尾。
姜山椒彻底怔住了。
她腐朽的心神,第一次完全被水中那虚幻、脆弱却又无比瑰丽的景象所攫取。那双空洞了三百年的眼眶,一眨不眨地倒映着溪水中流光溢彩的幻象,倒映着那只由破碎虹彩与荡漾水光共同编织出的、永恒舞动的不死鸟。
晨曦依旧握着她的手背,温暖透过冰冷的甲胄与死皮,传来一丝微弱的、几乎要被忽略的颤栗。小公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水中,看着那残缺的羽片与完整的凤凰,看着那冰冷的倒影与绚烂的光纹,唇角弯起一个极浅极神秘的弧度。
晨光愈发明亮,将溪水染成一片碎金。蓝喉蜂虎早已不知去向,只有水声潺潺,和水中那场无声的、只为一人上演的涅槃。
【市井尘】
青石板铺就的窄巷,被一夜细雨浸润得油亮乌黑,湿漉漉地反射着初霁的晨光。巷子深处,一股浓郁焦香霸道地撕开清冽潮湿的空气,那是刚出炉的胡麻饼,滚烫的面皮上芝麻被炙烤得噼啪作响,混合着猪油与炭火的粗犷香气,勾引着最原始的食欲。
香气飘至巷口。姜山椒正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小半边的入口,周身散发的阴冷死气与巷内逐渐苏醒的、带着烟火气的生机格格不入。那焦香钻入她腐朽的鼻腔,却无法唤起任何关于美味的记忆,只像一种无关紧要的背景信息。
她下意识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鼻翼(尽管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已毫无意义),下颌无意识地张开一个极小的幅度,那对苍白尖锐的獠牙恰好刺穿了垂落额前、用来稍作遮掩的破旧斗笠檐。
就在这僵立的瞬间,身侧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已如游鱼般滑了出去。
是晨曦。她仿佛完全感受不到那具腐朽躯壳的停滞,像一尾被阳光与喧嚣吸引的锦鲤,轻盈地、欢快地“游”进了开始变得熙攘的人潮之中。
巷子活了过来。卖花娘挽着竹篮,新摘的茉莉用湿棉纱盖着,洁白的花苞还沾着晶莹晨露,幽香与胡麻饼的焦香奇妙地交织;货郎担着沉甸甸的杂货担子,扁担吱呀作响,担头挂着的七彩琉璃风铃随着步伐叮咚脆响,敲出一串不成调却活泼异常的旋律;临街的茶馆支起了棚子,茶博士赤着膊,露出精壮的腰身,手臂猛地一扬,硕大的铜壶划出圆融的弧线,滚沸的水柱从长长的壶嘴里喷涌而出,精准地注入一排青瓷盖碗中,水汽蒸腾,宛如一道mini的白龙,引来三两茶客的叫好声。
姜山椒空洞的眼眶缓慢地转动,掠过这一幅幅鲜活的、嘈杂的、热气腾腾的市井画卷。这一切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障壁,清晰可见,却触不可及,如同观看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未几,那尾明黄色的“锦鲤”又逆着人流欢快地“游”了回来。晨曦手里高高举着一支刚做好的糖画,金灿灿、亮晶晶的饴糖在老师傅的手中凝固成一只憨态可掬的食铁兽模样,在晨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尝尝这个!”晨曦的小脸因奔跑而红扑扑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将那只巨大的、糖稀尚未完全凝固的食铁兽献宝似的递到姜山椒眼前。
姜山椒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糖画可爱的造型上。她的视线穿透那层晶莹剔透的金黄色糖壳,落在了糖画表面那光滑如镜的、微微扭曲的倒影上——倒映出她自己模糊而狰狞的面容,斗笠,獠牙,空洞的眼窝。
然而,就在那扭曲的倒影旁,她还看到了另一幅景象——制作糖画的老妪,正佝偻着腰收拾着糖勺和小锅。那老妪抬起手擦拭额角的汗水,露出了她的右手。
那只手,缺了三根手指。只剩下拇指和食指,以一种异常别扭却又异常熟练的姿态,紧紧攥着那柄沉甸甸的、还残留着温热糖稀的铜勺。
那姿势……那残缺……
姜山椒腐朽的脑海深处,猛地炸开一道惨白的闪电!
二十八岁!屠城之夜!火光冲天!她手持斩马刀劈开一座乐坊的门扉,刀光闪过,血溅屏风!一个正伏案操琴的敌方乐师惊恐抬头,怀中琵琶弦断声绝!她甚至没看清那乐师的脸,只记得刀锋劈下时,对方下意识抬起格挡的双手——以及那双手被齐根斩断的三根手指!那残存的手指在空中徒劳抓握的姿势,与眼前这老妪握糖勺的姿态……
分毫不差!
时空仿佛在瞬间错位叠加。焦香的胡麻饼气味变成了浓重的血腥与烟硝,叮咚的风铃声变成了凄厉的惨叫与弦断的裂响,喷涌的水柱变成了泼洒的热血……
就在这记忆的狂潮即将吞没她的刹那,嘴角突然传来一阵冰凉而粘腻的触感。
晨曦已经踮起脚,毫不犹豫地掰下了糖画食铁兽的一只耳朵,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姜山椒微张的、露出獠牙的嘴里!
饴糖冰凉,却带着一种倔强的黏性,瞬间牢牢地粘附在了她冰冷坚硬的獠牙之上,封堵了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来自过往的腥风血雨。
那甜味……依旧无法品尝。但那粘稠的、固执的触感,却像一道强横的闸门,猛地截断了奔涌的记忆洪流。
也正是在这粘腻的寂静骤然降临的瞬间——
街角,一阵琵琶声铮琮而起。
弹奏者是个衣衫褴褛的盲眼老叟,坐在墙根下的破草席上,怀抱一把旧琵琶。手指枯瘦如柴,却异常灵活地在弦上拨扫。他弹奏的,并非柔靡之音,而是《破阵乐》的变调!金戈铁马、沙场鏖战的肃杀之气,被那苍凉嘶哑的琵琶声演绎得淋漓尽致,弦音跳动,如战鼓擂响,如刀剑相击,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砸在姜山椒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位置!
“嗡——!”
背后,那柄以布条缠绕、沉寂多日的斩马刀,仿佛被这熟悉的战乐唤醒,竟无风自动,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嗡鸣!刀身与刀鞘摩擦,发出渴望饮血的嘶嘶轻响。
杀戮的本能在嘶吼,战争的记忆在咆哮。那粘在獠牙上的饴糖仿佛瞬间变得滚烫。
然而,晨曦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那杀伐的琵琶声,也没有感受到身后斩马刀的躁动。她忽然伸出双手,一把挽住了姜山椒那条冰冷僵硬的胳膊,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跳舞呀!”她欢快地叫着,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那具沉重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躯壳,就在这青石板巷口,随着那《破阵乐》的铿锵节奏,笨拙而用力地踏起了旋转的舞步!
姜山椒僵硬的、覆着沉重军靴的脚,被那小小的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踉跄地移动。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
军靴之下,一朵刚刚从青石板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鹅黄色的、娇嫩欲滴的野花,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便被那冰冷的、沾满泥泞与无形血污的靴底,彻底碾碎。
花瓣零落成泥,瞬间与湿漉漉的石板路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丝毫存在的痕迹。
琵琶声苍凉激越,斩马刀在背后嗡鸣不止。
小公主挽着僵尸的胳膊,在弥漫着胡麻饼焦香与茉莉清甜的晨风中,在杀伐的乐声里,执着地、欢快地旋转着,仿佛正置身于一场盛大而美好的庆典。
而那朵微不足道的野花的消亡,未曾留下任何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