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腐尸是不需要睡眠的。
永恒的清醒是诅咒,亦是常态。今夜,姜山椒仰面躺在萤火川畔,身下是冰凉湿润的茵茵绿草。夜空深邃,墨蓝色的天幕上,星河浩瀚,璀璨得近乎奢侈,仿佛无数碎钻被肆意挥洒,又即将满溢,真的要坠落下来。
而下方,蜿蜒平静的萤火川,正完美地倒映着这片瑰丽的星空。水面无波,深邃如镜,将整条星河温柔地拥入怀中,水天相接处模糊了界限,令人恍惚觉得置身星海之中。
她的一只手臂随意地垂入冰凉的溪水里,腐烂的指骨在星辉与水流共同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苍白。一些极其细小、闪烁着微弱银光的鳞鱼被这静止的异物吸引,好奇地靠近,用它们微不可察的小嘴,试探性地轻啄着她指节间早已失去知觉的腐肉与骨茬。
那触感细微如尘,却清晰地透过水流传来。
须臾,这些胆小的生灵像是察觉到了某种远超它们理解的、源自死亡本身的冰冷与不祥,猛地甩尾,惊慌失措地四散逃窜,在水面划出无数细碎的银亮涟漪,搅碎了一小片星影。
原来,在她腕间缠绕的、几缕随水流飘荡的深绿水草间,竟悄然藏着一窝刚刚附着不久的、半透明的虾卵。极细微的生命在其中孕育,因银鳞小鱼的啄咬带来的震动而受到了惊扰。
“这叫月光鳅,”晨曦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清泠如泉水。她正赤着双足,涉足在浅滩处,嫩黄的裙裾被溪水浸湿,贴在小腿上。她望着那些逃窜的银鱼,眼神发亮,“它们胆子最小了,只在最干净、最安静,从来没有战火惊扰的溪涧里产卵。稍微有点动静,就会吓跑。”
说着,她调皮地抬起脚,用沾着水珠的足尖轻轻扫过水面。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岸边草丛中、芦苇荡里栖息着的无数萤火虫,仿佛受到了无声的召唤,纷纷腾空而起。它们并非胡乱飞舞,而是汇聚成一条闪烁着柔和绿光的、流动的光带,如同一条凭空架起的浮桥,随着晨曦足尖划过的轨迹,优雅地延伸向溪流中央。
光带映照下水波粼粼,美得不似人间。
小公主玩心大起,忽然弯下腰,双手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然后猛地朝着姜山椒身旁的水面泼洒过去!
“姐姐你看!”
清凉的水花溅起,落在姜山椒冰冷的脸上和衣襟上。被水花击中的水面,涟漪层层荡开。
而就在这荡漾的涟漪之下,异变骤生!
河床底部,原本被淤泥和水草覆盖的某处,突然有无数的光点浮现、上升!那并非萤火虫的光芒,而是另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沉郁、带着铁锈气息的冷光。
随着涟漪晃动,那些光点清晰起来——竟是无数枚沉在河底不知多少岁月、早已锈蚀变形、甚至与石块凝结在一起的箭镞!它们曾是战争冷酷的獠牙,此刻却被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萤火虫附着、包裹着,仿佛被赋予了短暂而诡异的生命,从死亡的沉睡中被强行唤醒。
这些发着幽光的箭镞随着水波浮沉、晃动,在荡漾的河面上,竟凭借萤火虫的附着定位,诡异地拼凑出了一行模糊却依稀可辨的、巨大而褪色的字句!
那是数百年前,一场惨烈守城战中,最后一道染血的军令:
「死守隘口」
四个由腐朽铁器和幽绿萤光组成的文字,冰冷地、沉默地浮现在星河倒影之上,仿佛阵亡将士们跨越时空的无声嘶吼,带着硝烟、铁锈与绝望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姜山椒腐朽的身躯猛地一震!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的手下意识猛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佩着她那柄饮血无数的斩马刀。肌肉记忆驱使着她去抓住冰冷的刀柄,去回应那来自遥远过去的、刻入骨髓的军令!
然而,她摸到的,并非冰冷坚硬的金属。
而是一把柔软、微凉、还带着夜露与青草气息的野花。
不知何时,晨曦用溪边采来的各色野花,编成了一个松散的花环,悄悄放在了她的腰间。花朵细小而缤纷,与她一身腐朽破败的甲胄和裹尸布形成了荒谬至极的对比。
就在她愣怔的瞬间,晨曦已经将一片嫩绿的树叶卷在唇边,吹响了一声清越悠扬、却又带着几分野性的叶笛。
笛声响起,水下的景象再次变幻!
那些原本拼凑着冰冷军令的、附着萤火的箭镞,仿佛听到了新的指令,瞬间解散了队列。它们不再执著于重现过去的命令,而是如同被注入了全新的灵魂,开始在水中有序地游弋起来!
它们穿梭在星河的倒影与水草之间,幽绿的光芒划出一道道流畅的光轨,时而汇聚,时而散开,最终竟在水面下,排列出一朵朵巨大而精致的、正在缓缓旋转的发光白莲图案!
铁与火化为了莲与叶,杀伐之气消弭于静谧之美。
“它们现在是我的卫兵啦。”晨曦放下叶笛,笑嘻嘻地宣布,脸上带着孩童掌控了新玩具般的得意与纯真。她赤足站在浅浅的溪水里,周身环绕着萤火虫汇聚成的光带,脚下是无数锈蚀箭镞排列成的、随波光流转的发光莲阵。
姜山椒躺在岸边,一只手浸在冰冷的水中,指尖残留着被小鱼啄咬的细微触感,腕间水草里藏着未诞生的生命。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野花,腰间取代斩马刀的是柔软的花环。她空洞的眼眶倒映着水面——上方是璀璨星河,下方是铁锈化作的白莲,中间隔着清澈却深不见底的河水。
腐尸不需要睡眠。
但她此刻,却仿佛坠入了一个比死亡更深沉、比星河更遥远、光怪陆离的梦境。
【纸鸢误】
春风鼓满沙燕纸鸢时,姜山椒正捏着竹篾发怔。
南地的春风与北疆的罡风截然不同,它暖融、慵懒,带着新翻泥土的潮气和百花竞放的馥郁,鼓荡在开阔的草坡上。天空中,各式各样的纸鸢乘着这股温柔的力量扶摇直上,化作一个个摇曳生姿的黑点,其中尤以几只巨大的沙燕最为醒目,纸翅扑棱,仿佛真要掠入云端。
姜山椒就蹲坐在喧闹之外的一处略高的土坎上。晨曦塞给她一只刚扎好的、素白的沙燕骨架,竹篾削得极薄,还带着新竹的清香。她一只腐烂的手僵硬地捏着那纤细的竹条,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摩挲着骨架翼缘处用靛青染料绘就的、流云般的纹样。
动作停滞。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那抹靛青,空洞深处似有冰层在缓慢地崩裂。
断龙崖……终年不散的冰雾……刺耳的金属摩擦与爆炸声……她凌空跃起,斩马刀划出乌沉的弧光,狠狠劈向一架俯冲而来的、翼展惊人的青铜机关鸢!刀锋切入坚韧的青铜翼膜,爆出耀眼的火花,巨大的冲击力将她震得倒飞出去……而在那纷扬坠落的青铜碎片中,一片扭曲的、绘着同样靛青色流云纹样的翅翼残片,打着旋儿从她眼前掠过,坠入万丈深渊……
那纹路,与指尖下这脆弱纸鸢上的图案,何其相似!一个属于杀戮的战争造物,一个属于嬉戏的春日玩具。时空在此刻荒谬地重叠。
“线要松紧得宜……”晨曦的声音像温暖的溪水,潺潺流入她凝滞的感知。小公主不知何时已凑到她身边,伸出温暖柔软的小手,覆盖在她那只捏着竹篾的、冰冷腐烂的手腕上,引导着它,将纤细却坚韧的麻线系在竹骨关键的节点上。“太紧易折,太松则无力……要像这样……”
那温暖的触感,透过冰冷死寂的皮肤,竟仿佛带着某种微弱的、生机勃勃的电流,顺着早已枯萎堵塞的经脉,笨拙却执拗地向着她那冰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窍深处钻爬而去,带来一阵极其陌生的、酸涩的悸动。
线已系好。晨曦拉着她起身,将线轴塞进她另一只手中,然后笑着跑开几步,举着那隻素白的沙燕纸鸢。“跑呀,姐姐!跑起来!”
姜山椒被动地、踉跄地被那无形的牵引力拉着,在柔软的草坡上奔跑起来。沉重的军靴踏倒一片片青草,溅起湿润的泥土。腐朽的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但春风鼓荡,那只沙燕纸鸢却异常轻灵地借着风势,倏地一下从晨曦手中挣脱,猛地窜向高空!
纸鸢越飞越高,洁白的翅膀在湛蓝的天幕下舒展,竟真有了几分活物的神骏。它攀升的气流惊扰了更高处云层间栖息的鸟群——那是一群朱鹮,羽毛洁白,翅尖与尾羽却染着落日熔金般的绚烂嫣红,身姿优雅翩跹,如同流动的霞光。
姜山椒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那只扶摇直上的纸鸢,以及被惊起的、四散飞开的朱鹮群。望着那些朱鹮优雅飞远的背影,尤其是它们那标志性的、鲜艳夺目的赤红色尾羽,在阳光下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
她腐烂的眉心几不可查地拧紧。
这羽毛……这颜色……
记忆的毒钩再次狠狠刺入!不是春日的暖阳,而是冲天烈焰映照下的黑沉天空!魔尊麾下的赤羽军,如同移动的火海,所过之处焦土千里。那些精锐魔兵头盔上高耸的盔缨,正是用某种异界凶禽的羽毛染制而成,也是这种灼目到令人心慌的赤红色!在战场上奔腾跳跃时,如同翻滚的血浪!她曾一刀斩落一名赤羽军校尉的头颅,那飞起的头颅上,赤红盔缨依旧嚣张地燃烧着……
濒临灭绝的灵鸟尾羽?与魔军盔缨何其相似!
生与死,祥瑞与杀戮,再次在她腐朽的脑海中掀起混乱的风暴。
就在这心神激荡的刹那,或许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或许是风势突变——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断裂声。
手中的麻线应声而断!
那隻刚刚还翱翔于九天、仿佛要与朱鹮共舞的素白沙燕,瞬间失去了牵引,猛地一滞,随即被一股乱流卷住,开始无助地、翻滚着向下坠落!
几乎是本能!姜山椒脚下猛地发力,腐朽的肌腱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蹬得草皮翻飞!她整个人就要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追回那断线的纸鸢——如同曾经无数次冲向溃逃的敌军、试图夺回战利品一般!
然而,一股小小的、却异常坚定的力量猛地拽住了她的后襟。
是晨曦。
小公主没有看她,而是仰头望着那坠落的纸鸢,空着的那只小手疾速掐了一个玄妙的诀印。指尖莹光流转,骤然迸射出数道极细极亮的银色光丝!那光丝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瞬间破空而去,后发先至,精准地缠住了空中翻滚下坠的纸鸢骨架!
下坠之势骤然止住。
晨曦这才转过头来,额角沁出细小的汗珠,脸上却绽开一个灿烂的、带着几分炫耀的笑容:“姐姐你看!”
姜山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断线的纸鸢被那几根银白光丝稳稳地牵引着,非但没有继续坠落,反而借着残余的风势,飘摇着,晃晃悠悠地上升,正好飞临到那轮即将沉入远山的、硕大而温暖的落日之前。
素白的沙燕纸鸢,瞬间被落日熔金般的光芒穿透,变成了一个漆黑的、巨大而清晰的剪影。
而这剪影,恰好投在了她们所站的草坡之上。
巨大的、边缘清晰的纸鸢阴影,如同一幅突然展开的墨色画卷,将她和晨曦完全笼罩其中。
姜山椒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地面。
只见在那片深邃的、被纸鸢阴影覆盖的区域里,她高大嶙峋、轮廓狰狞的身影,与身旁晨曦娇小玲珑、裙摆飞扬的身影,被落日的余晖从后方投射,影子长长地拖拽着,恰好以一种极其偶然又极其奇妙的方式,紧密地交叠、融合在了一起。
那交叠的剪影,轮廓被光影巧妙勾勒,竟……像极了她们曾在地宫壁画上见过的、那些衣袂飘举、姿态翩跹、受万民供奉崇拜的——
上古神女。
春风依旧鼓荡,吹动着晨曦金色的发丝,也吹动着姜山椒破烂的衣摆。断线的纸鸢在落日前定格,巨大的神女剪影在脚下无声匍匐。
姜山椒僵立在原地,望着地上那荒诞、虚幻、却又无比清晰的影子,望着身旁笑容明媚、仿佛真拥有神祇之力的小公主,第一次彻底迷失在了生与死、真实与虚幻、杀戮与祥瑞、腐朽与神性的边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