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偶得】
山雨欲来风满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天色陡然沉黯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湖面,闷热的风裹挟着大量水汽,蛮横地搅动着堤岸垂柳,掀起不安的浪潮。先前湖面画舫里传出的软糯笙歌早已歇止,游人匆匆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前特有的、令人心悸的窒闷。远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
她们疾走几步,躲进了湖边一处简陋的茶寮。寮棚低矮,四面通风,此刻却成了难得的避所。老板娘是个眉眼带着倦意的妇人,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外面来不及撤走的茶具,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天习以为常。
姜山椒拣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背靠着斑驳的竹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梁椽间的一个燕巢吸引。那泥巢构筑得精巧牢固,此刻,巢中正传出细微而急促的“笃笃”声。只见一枚青白色的鸟蛋壳上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纹,很快,裂纹扩大,一个湿漉漉、光秃秃的小脑袋奋力顶开碎壳,挣扎着探了出来,嫩黄的喙张合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叫声。
新生的挣扎,脆弱却顽强。
这场景,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记忆的冻土。
不是喜悦,而是血淋淋的撕裂。她想起某次惨烈守城战后的清扫战场。尸骸堆积如山,血水浸透了焦土。一个随军的、胡子花白的老医官,正颤抖着用匕首划开一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女尸高高隆起的腹部……那女子甚至来不及逃入城内便中了流矢。在周围士兵麻木的注视下,老医官从一片血污狼藉中,捧出一个浑身青紫、却尚存一丝微弱气息的胎儿……那胎儿极小,像只剥皮的兔子,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声息。老医官捧着那团小小的、温热的死寂,老泪纵横,喃喃着:“造孽啊……”
生命的降生与死亡,在最残酷的背景下,以最直接的方式粗暴叠加。
姜山椒空洞的眼眶盯着那嗷嗷待哺的雏燕,指骨无意识地收紧,捏得身下的竹椅发出细微的呻吟。
“姜姐姐,尝尝这个。”
晨曦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出。小公主不知何时已向老板娘要了两盏茶,正将其中一只青瓷盏推到她面前。瓷盏素雅,釉色温润,但盏中之物却令人瞠目——
茶汤清亮,呈淡淡的琥珀色,然而在其中沉浮的,并非茶叶,而是……一片片极细小的、闪烁着微弱金彩和矿物光泽的碎屑!那纹理、那色泽……分明就是她在皇陵地宫中啃噬过的、那些绘着飞天仙娥的壁画碎屑!
姜山椒猛地抬头,看向晨曦。
小公主却眨着一双清澈无辜的蓝眼睛,仿佛只是分享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饮品,语气轻快又带着一丝神秘:“加了晨露和云母粉哦,老板娘说,这茶……能照见前尘呢。”
能照见前尘?
姜山椒腐朽的心湖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她的前尘,是血海尸山,是污秽不堪,是无数午夜梦回(如果僵尸也会做梦)都不敢细想的碎片,何须一盏可笑的茶来“照见”?
然而,鬼使神差地,她伸出那只冰冷僵硬的手,端起了茶盏。腐化的指尖与温润的瓷器形成诡异对比。她凑近那盏诡异的茶汤,没有嗅到茶香,只有极淡极淡的、矿物质和古老颜料的尘土气息。
她微微抿了一口。
茶汤冰凉,滑过她早已失去功能的味蕾和腐朽的舌苔。没有滋味,只有一种……奇异的颗粒感。然而,就在那颗粒感消散的瞬间,一股极其陈旧、却异常清晰的墨香,竟猛地从她口腔最深处翻涌上来!仿佛是那些被碾碎的壁画碎屑中,蕴含的千年墨韵,被某种力量强行激发,穿透了死亡的麻木,直接烙印在她的感知深处!
墨香……是了,那些壁画,是用最上等的松烟墨勾勒的……
就在这时,茶寮内水汽氤氲,茶汤上升腾起的微弱热气与窗外涌入的潮湿空气交织,形成一片迷离的薄雾。
薄雾扭曲变幻。
姜山椒的视线骤然模糊又猛地清晰!
她不再看着茶盏,而是透过那迷蒙的茶雾,看到了另一幅景象——不再是血淋淋的战场,而是五岁那年,黑暗、腐臭、令人窒息的枯井底,那个腌菜瓮口!
视线极低,如同趴伏在地。眼前是冰冷潮湿的青砖缝隙,一队工蚁正艰难地搬运着一小块……暗红色的、柔软的组织碎块?那是什么?她一直以为是自已掉落腐败的乳牙……
不!
视线猛地拉近,穿透时光的迷雾!
那根本不是什么乳牙碎屑!那是一片……人类的舌尖!小小的、却分明是成年人的轮廓!断口处参差不齐,带着清晰的齿痕,仿佛是被生生咬下的!暗红色的血污浸透了它,而在那血色之上,竟用更深的、近乎发黑的血液,画着一个极其繁复古奥、笔画扭曲的——
护身符!
母亲!是母亲将她塞进瓮中时,最后滴落眉心的那滴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血!原来那不是简单的血!那是母亲咬断自己的舌尖,以血为媒,以疼痛为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画下的最后一道护身符!而那半截舌尖,被母亲吐出,落在了井底,引来了蚂蚁……母亲最后的话语混着血沫:“椒儿,数到千就出来……”那不是随意的安抚,那是一个绝望母亲用生命最后的碎片,为她争取渺茫生机的咒语!
她竟以为……她竟以为……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昏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惊雷猛然炸响!震得整个茶寮都为之颤动,梁间雏燕发出惊恐的啾鸣。
巨大的雷声也惊动了正在忙碌的老板娘。她抱着一筐银炭走过来,看到角落里的姜山椒浑身剧烈地颤抖,一只手死死抓着胸口腐朽的衣襟,指节扭曲如同鬼爪,另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几乎要将竹桌按碎。青瓷茶盏翻倒,残留的、带着壁画碎屑的茶汤泼洒出来,在桌面上蜿蜒流淌,如同黑色的血。
老板娘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客人,怎么了吗?是这茶不合口味?还是被雷惊着了?”
姜山椒猛地抬头!
老板娘对上的,是一双怎样空洞却又仿佛燃烧着幽冥之火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情绪:巨大的惊骇、无边的痛楚、迟来了数百年的彻骨领悟、以及一种几乎要将这具腐朽躯壳彻底撕裂的悲恸!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剧烈抽气般的可怕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晨曦轻轻按住了老板娘的手臂,仰起小脸,露出一抹安抚的、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意味的笑容,声音轻快地替那个颤抖的修罗回答:
“没事…没事…”
她的目光越过老板娘,落在窗外那被暴雨彻底笼罩的、白茫茫一片的西湖。
“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