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前夜·冬至】
轮回前夜,我们找到那株传说中的往生花。
它不长在极北。
它真的如晨曦公主所说,长在通往天堂的路上——红色石蒜花·曼珠沙华。
生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彼岸花。
——
轮回前夜,空气凝滞如一块巨大的、即将碎裂的琉璃。没有星,没有月,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所有亡魂叹息的墨蓝色天幕,低低地压覆着四野。传说中的“往生花”,她们竟真的寻到了。
它果然不长在极北苦寒的雪原之下。
它生长的地方,超乎所有生者的想象,却又在某种冥冥的注定之中。
那是一条“路”。
并非人世间任何以泥土、石板铺就的路径,而是一条横亘于虚无之间的、由无数闪烁明灭的微弱光点汇聚而成的光带。它无声无息地流淌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一端没入无法看穿的、涌动着混沌雾气的“此岸”,另一端则延伸向一片被柔和而圣洁光芒笼罩的、隐约传来缥缈乐音的“彼岸”。这条路,并非给肉身行走,而是引导魂灵通向最终归处的——黄泉路。
而就在这条路的两旁,紧贴着光带的边缘,盛开着无边无际、灼灼燃烧的赤红色花朵。
曼珠沙华。彼岸花。
它们的花瓣细长卷曲,如同绝望者伸向虚空的手指,又像是凝固的、泣血的火焰。那红色浓郁到了极致,近乎妖异,仿佛吸饱了无数途经此地的魂灵的执念、泪水与不甘。没有叶片,只有孤零零的花茎从虚无中探出,托举着那惊心动魄的红色,在死寂的风中微微摇曳,形成一片望不到头的、悲壮而凄美的血色花海。
花香是一种奇异的混合——极淡的、类似于檀香的宁静之下,翻涌着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铁锈与陈旧血渍般的腥甜,还有一种冰冷的、属于冥土本身的空茫气息。这气息钻入鼻腔,并不难闻,却让人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彻底的寂静与剥离。
“看,我没骗你吧?”晨曦轻声说道,她站在那光辉之路的起点,嫩黄的裙摆被彼岸的风拂动,周身仿佛也浸润了一层柔和的清辉。“通往天堂的路……是由它们照亮的。”
姜山椒僵立在花海之前。腐朽的身躯似乎被那磅礴的、属于死亡本身极致宁静与绚烂的美所震慑。她灰白的眼珠倒映着那一片蔓延至世界尽头的血红,以及那条光芒流转的、通向未知的路径。
原来,这就是往生花。
不是带来虚假记忆的幻觉之物,而是生长在生死界限之上,默默见证着所有离别与往生的——引路之华。
它们静默地开放,每一朵都仿佛承载着一个故事,一次回眸,一份未能释怀的牵挂。那绚烂的红色,是此生最后的、最浓烈的情感凝结,也是步入彼方前,必须留下的、关于红尘的全部印记。
花香无声地包裹而来,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净化之力。姜山椒感到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尸腐气息,似乎正在这花香的浸染下一点点变得稀薄,某种沉重的、束缚了她数百年的枷锁,正在悄然松动。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迈出一步。
军靴踏入那虚无的光路之旁,并未踩实,仿佛踏在了一层柔软的光晕之上。她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一朵曼珠沙华,那卷曲的花瓣几乎要触碰到她冰冷的甲胄。
轮回在前,彼岸在望。
这片绚烂、死寂、却又无比温柔的花海,终于为她指明了那条早已注定、她却挣扎了数百年的归途。
——
晨曦小心翼翼地捻碎了一瓣曼珠沙华。那浓郁到近乎妖异的赤红花汁,如同浓缩的血,沾染在她白皙的指尖。她拉起我那只早已腐烂见骨、缠绕着死气的手腕,将花汁轻轻涂抹在一道深可见骨的陈旧伤口上——那是数百年前,某场forgotten战役中,被敌军淬毒弯刀劈开的痕迹,腐烂的皮肉翻卷着,从未愈合。
花汁触及伤口的刹那,一种并非疼痛的、极其陌生的灼热感猛地窜起!仿佛冰封的河面被投入烧红的烙铁。那灼热所过之处,浓重的尸毒黑气竟如遇骄阳的冰雪般迅速消融退散,露出底下……底下那本该早已彻底坏死、化为朽土的肌理!
而在那被净化了的、呈现出一种诡异粉嫩的创面之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钻出一点点鲜活的、颤巍巍的……嫩肉!
它们微小而脆弱,却真实无比地焕发着一种微弱到极致、却不容错辨的——生机!
“疼吗?”晨曦凑近了些,鼓着腮帮子,对着那正在“生长”的伤口轻轻吹气。气息温暖而湿润,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朝阳般的清甜味道。
那专注又稚拙的样子,穿透数百年的血火与死寂,精准地击中了我早已石化的心脏。
小妹……那个总在我磕碰受伤时,踮着脚,对着伤口笨拙地呼呼,以为这样就能吹走所有疼痛的傻姑娘……影像重叠,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酸楚。
鬼使神差地,我从贴身的、最深处那几乎与腐肉融为一体的暗袋里,摸索着,取出了一件事物。
那不是武器,不是秘籍,而是……一张镇尸符。
符纸早已被尸气和岁月浸染得发黑发脆,边缘卷曲,上面用朱砂混杂着不知名的暗沉液体画着扭曲的镇压符文。这曾是道观那些牛鼻子老道用来克制我的东西,后来……后来它成了我仅存的、与“过去”还有一丝联系的物件。
我将符纸翻转,将它的背面,展示给晨曦看。
那上面,没有符文。
只有用早已干涸发黑的、属于我自己的尸血,画就的一幅歪歪扭扭的、孩童涂鸦般的画——
一棵枝条疏朗的梨树,树下,是两个手拉着手的小人。线条笨拙,比例失调,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孤寂与渴望。
无名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所有堤坝。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我原以为早已干涸的液体,竟从我那腐朽空洞的眼眶中挣脱而出,重重砸落在符纸之上!
“嗒。”
轻响却如同惊雷。
泪滴晕开,那其中蕴含的、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愼,竟仿佛拥有了色彩——
是母亲金丝流苏簪断裂时迸溅出的、决绝的金芒;
是雪原上那位年轻斥候冻僵前、眼角凝住的冰泪的银辉;
是无数场战争中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尸山血海的雪的苍白;
还有……还有晨曦眸中那独一无二的、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温暖而璀璨的晨曦之色!
这些色彩在符纸上渲染、流淌、交融,照亮了那歪扭的梨树与小人,也照亮了数百年的黑暗。
就在这时,第一缕真正的、来自新生的太阳的光芒,锐利地刺破了轮回前夜的沉黯,如同天启之剑,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逐渐变得透明的胸膛!
光芒过处,我低头,终于清晰地看见——
在我心口的位置,那枚凝结了所有战死者名姓与怨念、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的血琥珀,正在阳光下达解、消融!
而琥珀之中封印的,根本不是什么万千将士的英名。
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用无尽悔恨与执念刻写下的,全是同一个名字——
姜山椒。
姜山椒。
姜山椒。
无数个“我”,无数个被罪孽、责任、仇恨与守护所禁锢的“我”,在此刻,被往生花汁与晨曦之泪净化,被真正的阳光照彻,终于从琥珀的囚牢中挣脱!
每一个名字都在融化,化作一粒粒饱满的、带着辛辣气息的、黑亮如眸的山椒籽。它们乘着从彼岸吹来的、温柔而浩荡的往生之风,脱离我的躯壳,如同无数颗微小的、黑色的星辰,纷纷扬扬地散向冥河,散向六道,散向所有可能的新生。
最后一粒山椒籽,旋转着,飘落着,轻轻坠落在下方虚无与现实的交界处——那里,竟静静躺着一株早已枯死、焦黑、只剩下一小段残根的古老山椒木。
它无声无息地嵌入那焦黑的残根之中,仿佛回归了本源。或许,来年惊蛰春雷炸响之时,这片代表死亡与终结的焦土之下,真的会挣扎着,钻出一株颤巍巍的、全新的嫩芽。
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过往如烟云般从眼前飞速掠过,又纷纷消散。
晨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捡起那张沾染了泪水、渲染出瑰丽色彩的符纸,手指灵巧地翻飞,又一次,将它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鹤。
纸鹤在她掌心微微颤动,仿佛拥有了生命。
我用尽最后一点即将消散的力气,抬起近乎透明的手指,在她温暖柔软的掌心,一字一顿地写下:
「下辈子,我要叫姜梨花。」
洁白,柔软,花期短暂却绚烂,如同雪落枝头。不再是辛辣、尖锐、用以挣扎求存的山椒。
晨曦却用力地摇了摇头。她没有看那行字,而是俯身,从地上——从那往生花海与光路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拾起了几颗刚刚落下、尚未被风吹散的黑亮山椒籽。
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纤细坚韧的金色草茎,极其认真地将那些山椒籽一一串起,做成了一条简单却蕴含着无穷意味的项链。
然后,她踮起脚尖,将这条山椒籽项链,戴在了我已然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脖颈上。
山椒籽贴着虚幻的肌肤,传来一种微小却坚定的、属于“姜山椒”本身的、辛辣而温暖的力量。
她望着我即将彻底消散的眼眸,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立下一个永恒的约定:
“要等春天真正来了,再开花。”
不是抛弃,不是否定,而是沉淀,是等待。
等待一个真正的、足以让所有辛辣与苦涩都化为温柔绽放的春天。
光芒彻底吞噬了我。
我在无尽的温暖与释然中消散,唯有脖颈间那串山椒籽项链,和那句关于春天与绽放的承诺,沉入最深沉的黑暗,等待下一次轮回的启程。
往生路上的雾气浸湿了符纸。
姜山椒望着掌心逐渐透明的纹路,生前的画面纷至沓来:
五岁井口的红珍珠其实是母亲衔着的金丝流苏,二十五岁那釜人肉汤里浮着的是自己的断指,六十岁冰原最后一瞥看见的,真的是梨花,而非雪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