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路的尽头,雾气终年不散,流淌的冥河在此处拐过第九道弯,水声潺潺,载着无数前尘旧梦,奔赴不可知的来世。
岸边,那片由姜山椒腐肉滋养、曾一夜之间为她绽放十里的蓝楹花海已然凋零,只剩下零星几点幽蓝,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固执地闪烁,像不肯瞑目的眼睛。
一道素白的身影静静立在河边。
她已不再是那具腐朽狰狞的僵尸躯壳,魂体剔透,依稀可辨清丽轮廓,正是晨曦公主为她勾勒的“姜梨白”应有的模样——眉目如画,气质清冷,仿佛真应活在开满新雪的春天。
颈间,那串由山椒籽串成的项链温顺地贴着肌肤,残留着一丝属于“姜山椒”的、近乎灼热的辛辣。
轮回的镜悬浮在冥河上空,镜面光滑,映照出对岸的繁花似锦,生机勃勃。
那是新生,是忘却,是晨曦为她争来的、干干净净的“姜梨白”的人生。
幽冥公主站在她身侧,玄色长袍曳地,裙摆绣着暗金色的彼岸花图腾,她手中把玩着一枚凝结着无数细碎光点的血琥珀——那是姜山椒心口最后融化的那块,里面曾封印着她自己的名字,如今只剩下万千被她无意中庇护过的魂光,微弱地闪烁,如同缩小的星海。
“镜门已开,姜梨白。”幽冥公主的声音空灵而淡漠,不带丝毫催促,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走过此桥,饮下忘川水,前尘尽销。你会有一个温暖的春天。”
姜梨白……不,她的神魂深处,依旧震荡着“姜山椒”这个烙印。她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美好的倒影,又低头看向冥河浑浊的河水。
水波荡漾间,偶尔会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不是春天的新雪,是五岁枯井壁上的湿冷青苔,是十岁粮仓外冻裂的青石板,是十三岁破庙里小妹冰冷的指尖,是十六岁庭院中喷溅在脸上的滚烫血液,是二十五岁祠堂里沸釜中沉浮的断指,是二十八岁焚烧粮仓时灼人的烈焰,是五十岁冰原上刺骨的罡风,是三百六十年来无数个月圆之夜,她独自数着身上罪孽与无奈的冰冷孤寂……
这些,才是她姜山椒的“山河”。
一个充满血腥、苦难、挣扎,却也交织着微弱守护与不甘执念的秋日荒原。
母亲、父亲、小妹、族人们、那些死在她刀下或被她庇护过的陌生面孔……无数身影在她心间掠过,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
她的山河,从未春暖花开。
可晨曦公主给予的温暖和救赎,却如同划破漫长寒夜的一道流星,璀璨,短暂。
那点甜,洗不净骨子里的辛辣;那声“笨僵尸”,驱不散魂魄中对那片焦土的眷恋与……责任。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轮回镜,看向幽冥公主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亘古死亡与秩序的眼眸。
“我……”她的声音有些生涩,魂体状态下的声带模拟着生前最后的嘶哑,“不愿忘。”
幽冥公主挑眉,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血琥珀。
姜山椒(她依旧认定自己是姜山椒)抬起手,不是去接那碗由摆渡人递来的忘川水,而是指向冥河两岸那些徘徊的、茫然的、或是充满怨气的魂灵。
其中有饿殍,有战死的士兵,有被遗弃的婴孩,有形形色色与她前世一般,在乱世中挣扎求存、最终无声湮灭的存在。
“这片焦土,”她看着幽冥公主,眼神平静,却带着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坚定,“我熟悉。他们的苦楚,我尝过。他们的罪与罚,我……也背负过。”
她顿了顿,魂体似乎凝实了些,颈间的山椒籽微微发烫。
“春天很好,但秋天的亡魂,需要引路人。”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浑噩的魂魄,仿佛看到了当年在尸堆里刨食、在绝望中挥舞斩马刀的自己,“我愿意留下,为您……这片山河。”
她没有说“效忠”,没有说“赎罪”,只是选择了一份工作,一份与她过往无比契合,也唯有她这般从炼狱中爬出、既知杀戮亦懂微末守护之人,才能胜任的工作。
幽冥公主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底似有暗流涌动,那是对某种坚韧灵魂的审视,也是对一个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选择的衡量。
最终,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明智,却也愚蠢的选择。”公主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漠然,多了些许……兴味?“轮回不缺人手,倒是忘川,一直缺个能镇住场面的前辈。”
她随手将那枚血琥珀抛还给姜山椒:“既然选择留下,这东西,还是你自己保管得好。里面的东西,或许能照亮你引渡的路。”
姜山椒接住琥珀,那温热的触感顺着魂体蔓延。她低头,看着琥珀中闪烁的微光,仿佛看到了那条被晨曦照亮的路,只是这一次,提灯人变成了她自己。
她最后望了一眼轮回镜中那个叫做“姜梨白”的幻影,然后决然转身,面向那片无垠的、属于亡者的秋日山河。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既然故人已逝,山河未春,那她便留在这秋色里,做一座不灭的灯塔,引渡那些与她一样,从血与火中走来,迷失在往生路上的魂灵。
焦土之上,半是山椒,半是梨枝的嫩芽,在另一个世界静静生长。
而它的根,却深深扎在了这片冥土,由一位不愿离去的故人,以另一种方式,默默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