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的摇晃有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
我正无力地靠在车门旁的扶手上,感觉自己的灵魂正随着车厢的震动,一点点地从躯壳里脱出来。
脑海里还回荡着不久前在学生会室里发生的超现实一幕,天龙院同学那仿佛能让资本主义巨龙喷吐出火焰的钞能力。
这算什么?现代炼金术吗?把不合理变成合理的……
“饶了我吧……”
我小声呻吟了一句,立刻换来旁边大叔的侧目。社恐反射让我迅速低头,装作在认真研究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五分钟前妹妹春发来的最后通牒:【姐姐,你要再不回来,今天的晚饭就要变成白米饭配酱油了哦?(╬◣д◢)。】
糟糕!
小春好像真生气了。我明明答应过她今天会早点回来的,结果被日向和天龙院同学一通折腾,天都快黑了。
“叮咚——”
手机再次震动,是日向发来的消息:【澪,回家路上小心哦!记得帮我跟小春问好!ヾ(≧▽≦*)o】
这家伙……明明是罪魁祸首,却还表现得这么天真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回了个“知道了”的表情包,在心里默默地把“橘日向”这个名字在我的小本子上又记了一笔。
“喂,你听说了吗?最近又有‘裂口女’出没。”
“真的假的?那都过气了吧。小学时就听烂了。”
“这次好像是真的。我同事的朋友就在这片的巷子里看到过,戴着大口罩,逢人就问‘我漂亮吗’——”
电车里两个西装男压低声音聊天。他们的对话像一阵风,从我耳边轻轻刮过。
裂口女啊……
我瞥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内心毫无波澜。
对我们社团来说,这大概会是下一个活动主题。到时候,日向一定会兴冲冲拉我去深夜的街道夜巡,天龙院同学八成会动用她那夸张的财力搞出什么大阵仗。
但说到底,这种传说多半是某个想红的视频博主在搞鬼,或者就像日向说的,是戴口罩的田径社学姐在夜跑罢了。
世界是科学的,也是乏味的。
平凡才是最可贵的……我在心中默念着这句座右铭,仿佛这样就能筑起一道坚固的结界,将一切烦心事都隔绝在外。
……
电车到站,我几乎是小跑着冲出车站。
夕阳正在地平线下做最后的挣扎,将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火烧云。光与影的界限变得模糊,仿佛整座城市都被泡在一种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暧昧色彩中。
前方,横跨河流的铁桥在夕阳的余晖里投下巨大的剪影。踏上桥面,万籁俱寂,只剩晚风在耳边低语。
我的脚步忽然停住。
“那是——”我喃喃自语。
视线尽头,有一个身影。
那抹黑色格外醒目。起初我以为是被风挂住的废弃物,走近才看清——那竞是一个女孩。
她穿着繁复的哥特洋装,层叠的黑色蕾丝被风鼓起,像铁栏上盛开的黑玫瑰。
及腰长发则如湿润的鸦羽垂落。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她和坠入夜色之间,只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
喂,不是在开玩笑的吧?
我的大脑瞬间空白,随即被巨大的恐慌占满了。这是……要自杀吗?!
“……黄昏乃逢魔之时,是白日与黑夜的缝合线……”
女孩忽然开口,声音清冷的像八音盒。但内容,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水镜倒映着幽世的门扉,彼岸的叹息,正随波纹一同漾开……”
中二病?不,不对!就算是中二病,也没有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念台词吧!这也太危险了!
我下意识想喊住她。
不,不行!喉咙里刚涌上来的声音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万一我的声音刺激到了她,让她脚下一滑……那画面我连想都不敢想!
冷静!白石澪。用你那平凡的脑子好好想想!
首先,报警……不行,等警察来就太迟了。其次,找周围的人帮忙……可桥上现在除了我和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那就,只能上了!
我猛地压低重心,虽然姿势更像偷鸡的狐狸而不是身手矫健的特工,猫着腰,一步,又一步,悄无声息地朝那抹黑色的剪影靠近。
心脏咚咚咚地直跳,几乎要从我喉咙里蹦出来。
拜托了,千万别回头,千万……不要发现我。
女孩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在继续念着那些意义不明的台词。
“沉睡于此的‘残响’啊,为何仍在哭泣……”
很好,距离在缩短。
五米,三米,两米——就是现在!
“抓到你了——!”
我在心里无声呐喊,身体在绷到极致的那一瞬间冲了出去,两手张开,直扑那在风中摇曳的黑色蕾丝裙摆。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动了。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女孩轻盈地旋转过身,那动作无声无息,连裙摆的丝线都优雅得不像是在逃避,而是迎接舞伴。
时间骤然慢了下来。
晚霞的光逡巡在她脸庞上,折射进那双令人窒息的异色瞳:一颗清澈如海面的湛蓝,另一颗则是如星空般的晶紫。
它们搁在一起,竟精准地锁住了我那张写满了“计划通”的蠢脸。
她轻轻歪了下头,眉眼间像是滑过一丝无辜的疑惑。
“……诶?”
我的脑子瞬间当机,于是吐出了一个毫不体面的音节。
还没等我反应,双手扑了个空,背后的惯性根本刹不住。
“等、等一下——!”
脚下一空,刹不住了。重心被瞬间抛飞出去。
天翻地覆。桥栏、铁轨、余晖下的云海,一起倾斜着从我的视野边缘滑落,只剩一片墨色的河面迎头砸上来。
“完蛋”——这个念头甚至来不及化作声音,就被冰冷的河水堵了回去。
——噗通!
刺骨的寒意瞬间贯穿全身,我猛地张嘴,却只灌进满口铁锈味的河水,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鼻腔。求生本能驱使着我疯狂挣扎,四肢胡乱地拍打,却只感觉自己被无形的水草缠绕,不断下沉。
耳边是死寂的嗡鸣,黄昏在水面下碎成无数摇曳的光斑,我甚至分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
春的消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白米饭配酱油。对不起、小春,我还想吃你做的蛋卷呢。
日向……别哭,也别把这事编成都市传说。真的很丢人。
胸口像被火烧,身体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拖向更深的黑暗。我想呼吸,肺部却被冰冷的液体填满。意识像墨水一样在水中散开。
……结束了吗?
不。
我还不想死。
我想回家……
就在意识即将断线的那一刻。
哗啦——!
头顶那片昏暗的水面,像是被利刃劈开。下一秒,一只手穿过光影破碎的水幕,精准有力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那只手纤细得不像话,力道却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但正是这股剧痛,像一道惊雷,将我即将沉没的意识拽了回来。它成了我在无尽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通往“生”的锚点。
一股巨力传来,我整个人被硬生生向上拖拽,冲破水面的瞬间,新鲜空气混合着水汽涌入肺里。
“噗哈——咳、咳咳咳!”我趴在岸边,咳得撕心裂肺,呛出的水和眼泪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那股力量没有松懈,半拖半拽地将我拖上了满是泥泞的河岸。指尖划过湿滑的草叶,膝盖在粗糙的石子上磕得生疼,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劫后余生的剧烈心跳,每一次都像在向我宣告——
我得救了。
“……提问。为什么要袭击我?”
清冽的声音在头顶落下。
我费力抬着头,迎着暮色,看见那位哥特装少女正在安静地站着。
湿透的黑发贴在她白皙的脸颊,水珠顺着她精致的侧脸滑落,消失在同样湿透的裙摆里。那双异色瞳此刻带着一丝困惑,俯视着我。
“袭击……?”我还在喘,脑子短路了一瞬,“我、我不是袭击……我是看你站在护栏上,还以为、还以为你要自杀……”
女孩闻言,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我的话。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滴水的裙摆,又打量了我这幅半条命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啊……”她发出轻轻的感叹,仿佛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理解了。我的行为,在‘常识’的观测角度下,确实会引发此类误判呢。”
她的表情柔和了些,露出一抹认真的歉意。
“非常抱歉。我只是在此地观测‘境界的紊乱’,并无寻死的意图。”
境界紊乱?那是什么?新的中二病词汇吗?
我的吐槽之魂差点又燃烧起来,但身体的疲惫让我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的名字是月咏小夜。”她向我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虽然白皙细嫩,但我刚刚清楚地感受到,就是它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的。
我没有力气握,只能苦笑着点头。
“白石……澪。”
“白石澪……吗。”月咏小夜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像在确认某个坐标。她收回手,认真道,“作为赔礼,我应该赔偿你的损失。但,很不巧,我今天出门时并未携带任何财物。”
“……”
这说话方式真像古装剧里的大小姐。
“没、没关系的……”我强撑着地坐起身来,“我能自己回去。你也没事就好……”
“不。”小夜的语气很坚决,“我给你造成了生命危险。这份歉意,必须偿还。明天,同一时间,如果你还愿意来这座桥,我会准备好足够的赔礼的。”
说完,她向我深深鞠躬,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暮色里。
我独自一人坐在岸边,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半天没回过神来。
所以,我今天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被卷入麻烦的社团,差点溺水身亡,然后被一个疑似重度中二病的美少女给救了……
“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感觉这一切都荒唐得有点不真实。
……
半小时后,我终于回到了家。
“……姐姐!你还知道回来!说好要早回家的,你看看现在几点——”
春气势汹汹地从客厅冲出来,蓄满火力准备发射。但话音只到了一半,就戛然而止。那双杏眼猛地睁圆,像是撞上一幕她从没见过的画面。
水顺着我的发梢一滴滴砸在地板上,衣服湿得几乎能直接拧出一条小溪。狼狈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差点忍不住说上一句“抱歉打扰了。”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掉河里了吗?!”
她惊叫着扑过来,一边手忙脚乱拿毛巾给我擦头,一边紧张兮兮地翻看我有没有磕伤刮伤。
我看着她急得眼睛都红起来的样子,心里却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今天倒霉透顶,但能因此逃过妹妹的一通严厉训诫,似乎……也不算太坏?
我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让她抬头看我,努力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
“我没事,别担心啦春。”
她抿了抿唇,没再多说,反而毛巾裹得更紧了些,好像这样就能把我整个人捂回温暖中去。
……我想,这种事情,或许就是别人常说的——因祸得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