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热气氤氲。
我像一截融化了的年糕一样,懒洋洋地瘫在浴缸里,感受着热水丝丝缕缕地拂过肌肤,驱散一天的疲惫。
水面上漂浮着几片干掉的橘子皮,这是从超市买来的、最便宜的入浴剂,据说能让皮肤变得光滑。
虽然效果可疑,但那股清新的柑橘香气,确实有种能让人心情平静的力量。
水雾模糊了墙壁,也模糊了我的思绪。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春宠成这个样子的?
回忆小时候,春还只是个跟在我身后,需要牵着手才会走路的小不点。
她比同龄的孩子更胆小,也更爱哭。
摔一跤,膝盖蹭破点皮,她就能哭得像是世界末日来临。
而我,总是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贴上创可贴,一边用最笨拙的方式安慰她:“不痛不痛,痛痛都飞走啦。”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吧。看着她挂着泪珠、全然信赖我的眼神,一种名为“责任感”的东西就在我心里扎了根。
我必须保护她,想让她一直开心下去。这种想法,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了过度的宠溺和有求必应。
她想要的漫画书,无论跑多少家书店我都会买到。她想吃的点心,哪怕做法再复杂我也会学着去做。我为她撑起了一片名为“日常”的、无风无雨的天空。
可结果呢?她在这片天空下,长成了一个表面乖巧的腹黑小恶魔。
这样下去……可是不行的。
我从水中坐直,热水从肩膀暖乎乎地滑落。
春迟早要学会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她不能永远依赖我,我也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我必须……狠下心来,让春学会独立,让她摆脱对我过度的依赖。这才是为了她好。对,就是这样。
在温热的浴缸里,我下定了这个堪称“姐姐独立宣言”的决心,感觉自己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仿佛一个深谋远虑的家长,为了孩子的未来,正准备实施一项痛苦但必要的教育计划。
嗯,很好。等会儿出去就和春好好谈谈,关于“成长”与“距离感”的话题……
在热水里泡得有些久了,感觉头脑也有些昏沉。我扶着浴缸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好,擦干身体,然后发动姐姐的威严……”
我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拉开隔帘,伸手去够旁边的收纳架,准备拿浴巾。
然后,我愣住了。
收纳架上空空如也。
“……咦?”
我眨了眨眼,水汽模糊了视线,我伸手抹了一把脸。没错,是空的。
怎么回事?我记得很清楚,下午洗澡前,我才刚刚把洗好晒干的三条浴巾:一条我的,一条春的,还有一条备用的,整齐地叠好放了进去。
“春——!”
我下意识地朝着浴室门外喊道,“你看到我的浴巾了吗?是不是你拿走了?”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客厅里电视机传来的微弱声响。
或许是去洗手间了吧。我这样想着,决定再等等。
一分钟过去了。
冷。
刚出浴的身体,在微凉的空气中开始泛起鸡皮疙瘩。
“春?你在外面吗?”我再次提高音量。
这一次,有了回应。
一个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投映在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上。那轮廓很纤细,扎着双马尾。是春。
“姐姐。”
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幽幽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太好了,春,快帮我把浴巾拿……”
“不光是浴巾哦。”
春打断了我的话。
“姐姐放在外面换洗的衣服,我也一起拿走了。”
“……诶?”
我的大脑瞬间宕机了。
我下意识抱紧双臂,难以置信地盯着门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剪影。
“春……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颤抖。
“为什么?”门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这次,我听出了一丝质问的意味,“姐姐才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
那个剪影动了一下,似乎是伸出了一根手指,点在了玻璃门上。
“第一,上周三,姐姐说好要做汉堡肉,最晚十点就会回家。我把菜都准备好了,一直坐在客厅等你……”
“那、那是因为……”
“结果,姐姐和日向在外面讨论什么‘人面犬’,让我一个人等到十一点才回来。汉堡肉都凉透了。”
“对、对不起……”我确实理亏,只能小声道歉。
“第二,昨天,姐姐说社团活动成功了要庆祝,会早点回来。结果呢,又是在部室里和那个金发大小姐玩游戏到很晚。”
“那是因为琉璃同学她太热情了,我……”
“第三,今天也是。”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明明答应了我放学后一起去超市买这个周末做蛋糕的材料,结果又因为那个转校生的事情,把我们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
“我、我没有忘!只是……”
我的辩解苍白无力。因为春说的,每一件都是事实。我最近,确实一次又一次地,为了社团的伙伴们,打破了和妹妹的约定。
“姐姐,”春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你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惩、惩罚?”我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像个被堵在小巷里的可怜路人。
“很简单。”门外的春宣布了裁决,“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管有什么社团活动,姐姐最晚必须在晚上八点前回家。”
“八点?!那也太早了!有时候调查活动会进行到很晚的啊!”
“那就想办法在八点前结束。”春的语气不容置喙,“做不到的话……姐姐就自己想办法光着身子出来吧。客厅的窗帘,我刚才可是特地拉开了哦。”
“——?!”
恶魔!我家妹妹绝对是个小恶魔!
我绝望地盯着那扇磨砂玻璃门,下意识把手臂抱得更紧——就像那样能增加半块布的安全感似的。
光着身子穿过客厅?对面便利店的霓虹正亮着,今晚的路人将免费围观“白石澪的人生分水岭”。不行,绝对不行!
“怎么样,姐姐?是答应我的条件,还是选择挑战自己的羞耻心极限?”春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愉悦。
“春,不是——我不是不要你,我只是——”话一出口全是白雾。委屈、慌张、愧疚挤成一团,把我往下拽。
我想发火,想摆出“姐姐的权威”,可胸口只余一股酸得要命的气。
门外安静了一拍。我听见她吸了一下鼻子,“我不是小孩子了,姐姐。只是……我想要姐姐说到做到。就一点点就好。”
这一声扎在我的心上,让心底的防线一下子溃败。自以为成熟的大人语气,原来连热水都没擦干。
还能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答应你,春。以后……最晚八点回家。”
“嗯。”门外的刺一下子收了回去,她的声音变得又甜又软,“这才是姐姐嘛。”
门只开了一线,浴巾和睡衣叠得整整齐齐,从那道缝里静静递进来。我伸过手去,指尖和她擦了一下,吓得我更慌,差点把衣服掉进脚下那滩水里。
门合上,锁舌“嗒”地归位,我绷着的膝这才止不住的发软。
镜面的雾不知何时退了一半,露出了一个眼尾还红着、表情狼狈不堪的女孩。
刚才在浴缸里起草的“姐姐独立宣言”,此刻糊的像张刚泡过的便签纸。
门外传来春轻快的脚步声,我的喉咙卡住。想说句“对不起”或“谢谢”,到嘴边都成了一声泄气的叹息。
我的妹妹,大概……
不,是肯定。
已经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