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呼啸着的、干燥的风,不停地刮过我的脸颊。
我不知道自己拉着她跑了多久。大脑里那根名为“理性”的弦,在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就“啪”地一声彻底崩断。剩下的,只有一股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横冲直撞的本能。
教学楼的走廊、通往中庭的楼梯、空无一人的连接通道……沿途的风景在我眼前化作模糊的色块,飞速向后掠去。唯一清晰的,便是手心传来的触感。
小夜的手,比我想象中要纤细,也更冷。那是一种缺乏血色的、如同久置于阴影下的玉石般的冷意。我握得很用力,几乎能感觉到她腕骨的轮廓,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我的喘息声在奔跑中越来越重,视野也开始阵阵发黑。
终于,在跑到旧教学楼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时,我那不知从何借来的体力才彻底告罄。双腿一软,我扶着斑驳的墙壁,像条离开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哈……哈啊……哈……”
我松开了她的手。那份触感从掌心抽离,带走了我最后一丝勇气。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墙角常春藤时发出的“沙沙”声。这里似乎是学校的死角,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的霉味。
糟了。
我的大脑在缺氧的状态下,终于重启成功。
然后,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这两个字,大写的、加粗的、闪着红色警报灯的“糟了”。
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啊!?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正面挑衅了以宇佐治同学为首的辣妹团体,然后像个热血笨蛋一样,拉着小夜同学上演了一场会记载在学校史册中的“胜利大逃亡”?
完了。我那苦心经营了十七年的“平凡又温和的乖乖女”人设,在今天,已经彻底成过去时了。
“那个……白石同学。”
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干净得一圈一圈漾开,平静到让人分不清是冷漠还是笃定。没有慌乱,也几乎听不到喘息。
我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一格一格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月咏小夜就站在那里。微乱的校服衣角和一缕贴在脸颊上的黑发,是那场狂奔留下的唯一痕迹。她白皙的侧脸在阴影下仿佛会发光,那双蓝紫色的眼瞳,是一片沉寂的夜湖。而我狼狈的身影,只是她瞳中湖面角落里,一个渺小得随时会散去的倒影。
这份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审判,比任何质问都让我心慌意乱。
“对、对不起!”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鞠躬,声音因为缺氧而支离破碎,“没、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就强行把你拉了出来……我、我真的……”
我的大脑乱成一团浆糊。我该怎么解释?说我是一时冲动?还是说我看不惯她们的做法?无论哪个理由,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鲁莽,同时还把她也拖下了水。
然而,月咏同学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无妨。”
她抬起手,将那缕发丝拢到耳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镇静。只是,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掺杂了一丝浅淡的忧虑。
“只是,汝此举,已将自身置于风暴中心。她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怔住了。
她……在担心我?
明明被言语围攻的是她,被全班孤立的是她,可她现在最先考虑的,竟然是我这个把一切都搞砸的人的安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一直涌到眼眶。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损的室内鞋鞋尖,声音闷闷的。
“无所谓了……反正,我在班上……本来也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谎话。
我虽然算不上什么人气角色,但我至少维持着和周围同学“相安无事”的表面和平。经过今天这么一闹,这份和平大概也到头了。明天开始,我或许就会变成“那个和怪人混在一起的怪人”,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想到这里,胸口就一阵发紧。为了维持平凡日常而付出的所有小心翼翼,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泡影。
但……后悔吗?
我抬起头,看向小夜。看着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流露出的、那份真实而笨拙的担忧。
不。我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握住她的手。
我的大脑,似乎在这次剧烈的奔跑后,烧坏了某个至关重要的保险丝。
既然已经不平凡了,那干脆就……一错到底吧。
我猛地挺直背脊,重新面向她,用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端正到有些可笑的姿态,深吸了一口气。
“月咏同学,请你……加入我们‘都市传说科学搜查部’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就恨不得当场表演一个咬舌自尽。
时机、气氛、台词——没有一样是对的!这听起来不像是社团招新,更像是某种邪教的强制劝诱!
我看见月咏同学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那面名为“沉静”的完美假面,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困惑,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困惑,在她那双异色瞳中浮现。
“啊,不,你千万别误会!”我双手摇得像两只风车,语无伦次地试图补救,“我们社团……呃,成员确实都有点怪。部长是个行动力爆表但脑子缺根弦的元气笨蛋,副部长是个坚信金钱与科学能解决一切的残念系大小姐……”
我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这根本不是招募,是自爆式劝退吧!
“但是!”我攥紧拳头,把音量提到极限,与其说是在邀请,不如说是在恳求,“她们都不是坏人!只要你愿意来,再遇到今天这种事,我们……大家,都会站在你这边!绝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了!”
我说完了。心脏跳得像要挣脱肋骨的囚笼。
月咏同学的嘴唇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她眼中的情绪,像一片被猛然搅乱的星空,看得我的心也跟着天翻地覆。是为难?是困惑?还是觉得我像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当、当然了!不是逼你现在就做决定!”我像个业绩垫底的推销员,慌不择路地抛出最后的补充条款,“你、你可以慢慢考虑!活动室在旧教学楼三楼……随时欢迎!那、那我先……先进攻——不对,先告辞了!”
台词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连检查错字的功夫都没有,我整个人原地一百八十度后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落荒而逃。风在我耳边呼啸,我不敢回头,生怕再对上她那双眼睛,那双能瞬间击溃我所有心理防线的眼睛。
我像个丢盔弃甲的逃兵,逃离了那个让我羞耻到想原地蒸发的角落。一口气冲到教学楼的拐角,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终于敢停下脚步。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我把滚烫到快要烧起来的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啊啊啊啊……小澪,你到底在干什么……”
拜托,刚才那么冲过去拉手、又那么一本正经地邀请她加入那种听起来就很可疑的社团……这不就是剧情里负责乱来的二线女配吗?!
她八成在心里默默给我贴了标签——“危险分子预备役”+“强行拐带少女进行可疑的洗脑作战”。
可,我又忍不住咬唇,指尖微微发颤。因为我真的不想见到她被孤立、冷下来的眼神。
我用忍耐、沉默、刻意的底色,才换来如今这种有点落寞的平凡日常…………为了月咏同学,我就这样,亲手拿去献祭了。
就在我自暴自弃地进行心理建设时——
“叮咚——叮咚——”
上课的预备铃声,如同死神的宣判,悠悠地响彻了整个校园。
我猛地抬起头,脑子里“轰”的一声。
糟糕!
我环顾四周。陌生的墙壁,陌生的窗外景色,耳边模模糊糊传来的蝉鸣……这里是哪儿?我因为跑得太急,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
……
等我终于凭着本能摸回熟悉的走廊,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教室门口时,毫不意外地,已经迟到了。
二年A班的门前,屹立着一道令所有学生闻风丧胆的风景线——数学界的魔王、“鬼见愁”山下老师,正抱着手臂,手中的三角尺在指间打着转,用一种近乎物理意义上的冰冷视线将我冻结在原地。
“白石同学——”那声音带着满满的不悦,“看起来,你比我的课堂,更热衷游览走廊啊?”
“不、不是这样的,老师我……”
“出去,站到下课。”
“……是。”
我像一株被暴雨打蔫的植物,垂头丧气地挪向门口的指定罚站点。人生第一次迟到,人生第一次被罚站。我的日常生活,碎得真彻底。
可是,就在我与教室门擦肩的那一瞬,我还是不争气地朝里瞟了一眼。
小夜正抬起头。
我原本以为会看到她困扰,或者不知所措的表情。
但没有。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那里,仿佛周遭那些探寻的、怜悯的、或是带着笑意的目光,都不过是掠过水面的风,惊不起她眼底一丝波澜。
而就在这片无声的注视中,她的视线越过整个教室,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脸上,然后,绽开一个微笑。
那不是一个明显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投入深潭的一缕月光,在她那双神秘的眼瞳里漾开细碎而温柔的光。
紧接着,她用唇形,无声地,却无比清晰地,描出我的名字。
——Mio。
那一瞬,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击中了,停了一下,随即失控般狂跳起来。一股奇异的失重感攫住了我,仿佛灵魂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托起,飘向云端。
我的整个世界似乎在那瞬间失去了声音。老师严厉的训斥、同学间的窃窃私语,都化作了模糊不清的背景音。我的感官里,只剩下她凝视着我的双眼,和那个淡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的微笑。
我下意识地将后背紧紧贴住走廊冰冷的墙壁,仿佛想把自己藏进去,好躲开那道能将我彻底融化的视线。
脸颊烫得惊人,远比刚才亡命奔逃时还要灼热。
月咏同学……
原来……是会那样笑的啊。
……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