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专程……来等我?
为什么……?
心口像被人用羽毛轻轻扫过一下,酥得我差点忘了呼吸。明明晚风还凉凉的,却像偷偷在耳边点了盏烛火,一瞬就烫红了耳尖。上一秒“意外抱住小夜”的触感还在脑子里没化开,她的声音却又软软地落下来,正好砸在心窝上。
“白石同学。”她望着我,语调轻得像怕惊醒黄昏,“你觉得……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这种话,不是应该在文学部的午后茶会上,扒着旧诗集,一边喝着不会凉的红茶的时候才聊的吗?怎么会在晚霞和夜色交错的桥上——从一个美得仿佛不存在于日常的少女口中问出来?
我愣住了,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去望向那一整片被夜色轻轻咬掉边角的天际。
阳光只剩半口,像害羞地躲进包装纸里的橘子糖,红得发亮的碎屑还倔强挂在云层最顶端。
我绞了绞手指,努力用平常的口吻回答:
“大概就是……很普通吧。每天上学放学,偶尔抱怨作业和考试,和朋友说些傻话的日子。”
停了一秒,又小声补了一句:“虽然新闻会播这些地方打仗、那些地方出事,但听起来都很远……远得像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小夜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稍稍垂下眼,发丝被风推开又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那表情不像在怀疑我,反而像在替我——觉得有点可惜。
“不……并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低到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潜伏在暗处的存在。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你不会要讲什么‘1999年,7月之上,恐怖大王从天而降’这种设定吧?”
我想开个玩笑缓和下气氛,然而,她只是看着我,静静地看着。
那双异色的眼睛像双不见底的井,倒映着晚桥、灯影,还有一条被夜色压得发亮的河。
小夜开口了。
“过去十年,”声音轻得像细雪落在棉上,“仅在世界里侧留存的记录里——”
“三次……‘境界崩塌’;五次……‘领域吞没’;还有,两次……‘神明级’的大怪异苏醒。”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等这些词慢慢渗进我的神经,“每一次,都意味着至少数百人被‘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阵莫名的寒意像是被人从背后猛泼了一盆冰水。我嘴角抽了两下,想用夸张台词把它赶走:
“诶,这、这种台词……是哪个深夜怪谈节目的编剧想出来吓人的啊?下一句是不是,你就要补一句——‘真相早就被神秘组织给掩盖’?”
我笑了,我多希望她翻个白眼,说一句“你没救了”,就能打散这股压得人窒息的阴霾。
可是——她没那样做。
不知从什么时候,风停了。
彻底停了。连空气都安静下来,像是整片世界被瞬间“冻结”。
“嗯,你可以……这么理解。”
慢慢的、慢慢的,那声音像把钝刀,贴在皮肤上一寸寸往下割。
小夜抬起左手。
动作慢得近乎仪式,用一种“已经决定了结局”的笃定向我伸来。
她的手很白,纤细,接近的时候像一小段雪要落到怀里——
指尖碰到我的手腕那一瞬——冷。
像把手伸进冰封的湖底。水纹不动,水面以下却是死水的窒息。那凉意几乎立刻顺着皮肤向内扩,像是有人从骨头里偷走了温度。
“等、等下——月咏同学……?”
话还没窜出喉头,就像被从里面硬生生掐断。嗓子灼得发痛,连喘息都像被堵在胸下,发不出半点声。
就在指尖触上我的手腕的那一瞬——世界,像是被悄悄解开了一个看不见的扣子。
起初,只是一点细微的“走神”。路灯的光晕变得水汪汪的,像有人往牛奶里滴了墨,晕开一圈圈发白的影。沿河的车声忽然远得不像话,好像缩进了厚厚的棉被里,只剩模糊的闷吟。
下一秒,色彩被拔掉了。
黄昏的橘红、灯光的金色,全都被收入一块看不见底的、沉甸甸的深幕里;空气变得又湿又冷,连声音也干涸了。
我甚至听不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像它被塞进一团沉甸甸的棉花,再也传不到耳边来。
呼吸也塌陷了下来。冷气像细沙那样,从四面八方向我倾泻,把我包在一具空壳里。
唯一还“活着”的,是脚下那条河——
不,已经不能叫河了。原本还挂着桥灯影子的水面,被一层无机的漆黑抚平,像一整块天鹅绒铺扩到天尽头,光滑得拒绝任何倒影——就连我的影子,也不敢停在上面。
而在下一瞬,那“天鹅绒”被劈开了。
他不是整齐的裂缝,而是横冲直撞地撕扯出的——锯齿、蜷曲、锋利,好像某种沉眠里的怪兽,懒洋洋地张了个嘴。
可它们在呼吸。
不像风,不像洋流——是缓慢的、巨大的、理所当然的脉动。缝隙深处的幽蓝像是被困在黑暗里的巨大心脏,每一次收缩都牵动无形的筋脉,把一整片安静压紧、又松开。
只是,它泵出的不是血,而是一股黏稠得能结晶出来的——绝望。厚重到稍一呼吸就会被噎住。
我被迫盯着它。
直到一阵死意像蛛丝一样,从那边摸索着爬进我的耳朵。轻轻的、滑腻的,像潮湿海底失去眼睛的小生物,用触手细细地探量一座陌生的陆地。
无数比发丝还细的东西在耳膜里搔动,发出近乎呢喃的碎音。那声音既像在笑,又像在吐息,字节全是乱的——却让我浑身某处最隐秘的神经本能地翻出一个解释:危险。
那股冰,不慌不忙地顺着脊椎一路渗上来。
我的胸腔像被灌了冰水,呼吸重得像缀了铁镣。心脏陷进狭窄的血肉笼子里,疯狂地拍打,急躁得像会直接撞裂胸骨逃出来。
我想退。甚至想叫出来。
但我才恍然发现——连“动”的念头都像在进入大脑之前,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摘掉。
像是被整个世界,用一种温柔却绝对不容拒绝的力道,按进了结冰的湖面。
“这……是……什……么——?”
我牙缝间挤出一个破碎到发抖的问句。
“我眼中所见的世界。”
她近得惊人,却偏偏像隔着整个宇宙在说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薄薄的、切近骨膜的凉意。
“‘幽世之眼’的感知,现在与你共享。”
“这才是……现实的背面。它一直在这里,只是你,看不见。”
我艰难地抬眼去看她。
月咏小夜站在离我不到一臂远的地方。脸上没有怜悯,没有惊慌,只有一双被幽蓝彻底泛满的、冷光流动的异色瞳。那光脉动着,像深渊里不属于人类的神。
——“她身上,人味很淡的。”
妹妹那句带刺的评价,像被砸进脑海的一道惊雷。
“——呀啊啊啊啊啊!”
恐惧终于从嗓子底部炸开,把肺撕得生疼。我像被火烫到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往后逃。冰冷的桥栏生硬地撞进背脊,我猛地一震。
颜色、声音、空气,涌了回来。
晚风、车声、桥灯的影子,哪哪儿都和一秒前一样;连河对岸的霓虹都乖乖地溶在水面里。
仿佛——刚才那一整个世界的崩坏,只是我一时走了神的坏梦。
……只是手腕上,那道冷意仍牢牢钉在骨头里,怎么握拳都驱不掉。
小夜垂眸,看了眼自己被甩开的手,语气平静得可怕。
“现在,相信了吗?白石同学。”
我像是大脑被人清空过一遍,常识、逻辑全被方才的画面冲成碎片。无数个问题挤破胸口,可我却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为……什么……”我费劲地挤出一声,“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
“因为你们很危险。”她直视我,目光像钉子般砸进眼底:“普通人几乎不会与怪异交错,你们却在主动寻找。为了你和你朋友的安全,立刻停止‘都市传说科学搜查部’的一切活动。”
“——!”
停止活动?日向的笑脸和琉璃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是我……
“还有,”她眼神一凛,凉意更深,“今天,我在宇佐治奈津的身上,看到了‘纠缠’的线。”
她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什么,“那是被怪异标记的意思。我今晚会去处理,但在此之前,你——离她远一点。”
奈津……被那种东西……?
“等、等等!这到底——”
“我知道你没法一下子接受。”
她直接打断我,向前踏了一步:
“但你必须答应我。今天看到的一切,不准告诉任何人。恐惧是怪异最好的食粮,而流言,会喂养出最恐怖的怪物。”
她缓缓吐出最后的字:
“答应我,白石同学。”
我喉咙又干又紧,反驳的念头被那股无形的压力压到死角,最后只憋出一个字:
“……好。”
小夜凝视了我几秒,才轻轻点头,仿佛将我的回答打包封存。
“那么……晚安,白石同学。”
风卷过桥身,她转身离去。身影被灯与影分割数次,然后彻底被夜色吞没。
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残留着来自“世界背面”的冷意,怎么握紧拳头也驱不掉。
我去看河,灯影把水面规整地切成亮片,乖巧地近乎温顺。那条“碎成裂纹、并且在呼吸”的河仿佛只是被挂错位置的一幅画。
可只要把眼睛合上,那团蓝光就会在眼帘后起落,像是给我确认存在的节拍。
“别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声音仿佛还停留在我耳朵里。
我掏出手机,点开社团的群聊框。输入框里缓慢浮出几个字——
“今天桥上——”
光标一闪一闪。
我忽然想起小夜注视我的那个眼神,我把刚才那几个字一格一格退回去,直到屏幕只剩下一个空白。
我想给琉璃发条“注意安全”,想告诉日向“明天别乱跑”,指尖却只在键盘上悬着,最后又收了回去。
屏幕黑了,河风把最后一点潮味吹进喉咙,我咳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心跳,“咚、咚”,在胸腔里确认着——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我一个激灵,把手机塞回兜里,好像能把那道看不见的裂缝一块儿锁在里面。
……可我清楚,它就在那儿。
在桥下,在黑暗,在看不见的每一寸缝隙里,缓慢、贪婪地呼吸,耐心等下一次张口。
今晚,我会闭嘴。
至于明天——
……明天,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