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小夜那必然会伤害日向的提议,我像被枪口顶在胸口,连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唇齿轻颤,那股锈铁般的苦味在口腔四处蔓延,混着方才压回去的血腥气,将我的呼吸一寸寸蚀得发紧。
——不能答应。
——可是不答应,又会怎样呢?
那好像是个无底的黑洞,正在一点点吞噬我全部的挣扎。
“……嗯。”
几近耳语。那一声像轻到失重的石子,从喉间滑落,在空旷的走廊深处无声滚远;没有回响,却在我心底敲出层层向外扩散的涟漪,把所有力气都抽干了。
我清楚得几乎残忍——
这不是回应,而是投降。
投降给小夜,也投降给这枚冰冷的现实印章。曾经的劝说、坚持、甚至幻想,都像被锋刃轻巧捅碎的玻璃,细屑无声地掉进无法挽回的深渊。
小夜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那双异色的眼眸在傍晚的余光中闪了闪,像深海中透出的微光。看似平静,却让人呼吸发紧。
她静静地注视着我,眼底或许有一丝理解,或许只是隔岸观火般的怜悯,那目光穿透我所有的伪装,将我方才崩溃的一瞬看得清清楚楚。
我别开脸,仿佛这样能够逃避那份冷酷的注视,却发现,我早已在她设下的无声陷阱中,站到了出不去的地方。
——
夜色渐深,我房间里的台灯,散发着无精打采的暖黄色光芒。
我一遍又一遍地解锁手机,点开那个橙色头像的对话框。屏幕上,我发出的每一条消息,都像是一艘艘驶入死寂大海的孤舟,旁边孤独地缀着“已读”二字,却再也没有等来任何回应的灯火。
【日向,还在生气吗?】
【中午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那么大脾气的。】
【我们明天……能再好好谈谈吗?】
石沉大海。
我叹了口气,将手机扔在床上,起身走到窗边。我的房间正对着隔壁橘家的二楼,也就是日向的卧室。从小到大,这扇窗户就是我们之间无需言语的秘密通道。多少个夜晚,我们曾隔着窗户挥手道别,或是用手电筒打着幼稚的暗号。
我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那里亮着灯,说明她在家。我的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说是卑微的期待。只要她像往常一样,拉开窗帘透透气,或者只是在窗边发个呆,只要能让我看到她的脸,或许……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等待,是如此的漫长。
终于,窗帘的边缘动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窗后。
是日向!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抬手跟她打个招呼。
然而,我的手才刚抬到一半,就僵在了半空中。
窗后的日向,那张总是洋溢着阳光般笑容的脸,此刻正气鼓鼓地撅着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那双明亮的橙色眼眸里没有惊喜,只有显而易见的、闹别扭式的赌气。
她瞪了我一眼。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她伸出手,“唰”地一下,毫不犹豫地将那厚厚的遮光窗帘,彻底拉上了。
光明,以及我心中最后那点可怜的期待,被瞬间隔绝。
眼前只剩下一片印着星月图案的深蓝色布料。
她是真的,在躲着我。
这个鲜明到近乎残忍的认知,狠狠凿进我的胸口。我无力地垂下手,靠着窗框,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她连看都不想看我了。】
我捡起床上的手机,颤抖着,给小夜发去了这条消息。这一次,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几乎是秒回,小夜的回复弹了出来。
【不用担心了,白石同学。】
【等橘同学亲身体会到调查都市传说的危险,她就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到了那时,你们自然会重归于好。】
小夜的文字冷静而理性,她甚至还附赠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猫咪点头贴图,那副样子,仿佛是在安慰一只情绪低落的小白鼠。
真希望是这样啊……
我放下手机,无力地向后倒去,整个人陷进了柔软的床铺里。手背搭在额头上,遮住了刺眼的灯光。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预演。
小夜的所谓“惊吓作战”,听上去更像是惊悚片里才会出现的桥段。
日向肯定会被吓坏的吧。她会尖叫,会哭,会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
然后呢?
等她哭完了,我该怎么去安慰她?告诉她“看吧,我都说了很危险”?还是抱着她,为自己参与了这场“惊吓大作战”而道歉?
无论哪一种,都像是往她受伤的心上再撒一把盐。
脑海里的种种预演如一团打结的乱麻,将我的思绪勒得生疼。那些尖叫、哭泣和道歉的画面反复纠缠,最终汇成一片喧嚣的杂音。意识在这片混沌中渐渐下沉,床铺仿佛变成了无底的泥沼,将我缓缓拽入更深的黑暗。那盏台灯的暖黄光晕,也像一颗溺水的太阳,在我视野里模糊、涣散,直至熄灭。
……我坠入了一个梦。
醒来发现自己已身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旧织物与尘埃混合的气味,一盏病态的昏黄灯光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坐在床沿。
是妈妈。或者说,是像妈妈的某个剪影。
她一言不发,手里捧着什么。我坐在床上看了好久,才看清那是一只布偶熊——我童年时最宝贝的那只。但它不再柔软可爱,毛皮上布满陈旧的污渍与补丁,腹部一道狰狞的裂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灰败纠缠的棉絮。
妈妈正用一根极细的针,穿引着黑色的线,一下,又一下,沉默地缝合那道伤口。
针尖刺入旧布料的轻微“噗”声,在死寂中被放大,仿佛不是在缝补,而是在反复地刺伤。
“你看,”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分不清是来自她,还是我自己的心底。那声音干涩得像枯叶的摩擦,“你总是这样,亲手把你所爱的东西,弄得支离破碎。”
“我没有……”我想辩解,喉咙里却像被棉花堵死,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
“先把它弄伤,再假惺惺地想要治好它。澪,”那声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叹息,“你不觉得,这才是最残忍的吗?”
随着话音,那个背影缓缓转过身。她的脸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重阴影,根本看不真切。她将缝好的布偶熊举到我的面前,像在展示一件无可辩驳的罪证。
熊的身体被粗劣的黑线缝合,像一道丑陋的蜈蚣爬在腹部。而它原本该是纽扣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一边。另一边,是一个空洞。
一个深不见底的、由黑色线头绞缠而成的漩涡,一个沉默的控诉。它没有光,却比任何锐利的视线都更具穿透力,死死地攫住了我。这空洞的“凝视”仿佛在说:是你,把我变成了这样。
彻骨的寒意从心脏内部猛地炸开,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想尖叫,嘴巴却只能无声地张合,像一条濒死的鱼。我想逃,身体却沉重地像被埋进了土里,被钉死在原地。
那只独眼的布偶熊,那空洞的黑色漩涡,在我眼前迅速放大。黑暗不再是背景,它获得了生命、气味与重量,带着一股腐朽泥土的窒息感,从那只“眼睛”里喷涌而出,将我整个吞噬、淹没。
“姐姐……姐姐!!”
那声音忽然从遥远又黯淡的虚空中传来,像是有人猛地揪住了我下坠的灵魂,将它从那片冰冷的黑色泥沼中硬生生拽出。
胸口像被什么压得发疼,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气息滚烫地划过喉咙,仿佛是在干涸里第一次学会呼吸。耳边的低鸣渐渐褪去,只剩下心脏沉重而急促的敲击声。
睫毛还沾着噩梦的湿意,光线从窗帘缝隙冷冷地刺进来,让我忍不住眯起眼。天花板静静悬在上方,可我的思绪却还半截留在梦的阴影里——那只只剩一只眼睛的熊,空洞的视线仍死死刻在我的脑海,像是只要我闭眼,就会被重新拖回黑暗。
我缓了一会儿,才低头发现,自己昨晚竟连衣服都没换,就歪在床上睡着了。难怪会做那样的梦。
“姐姐!起床了哦!再不下来,饭都要凉了。”
门外传来春清脆的敲门声和催促,那声音急切而温暖,将我从那片阴郁粘稠的溺水感中向上拖拽,拉回这个有光、有声音的现实。
不好,我不能让春看出任何不对劲。
我从床上坐起,用手掌狠狠按了按脸,试图用痛感碾碎梦里那只独眼布偶熊的空洞凝视,连同那份彻骨的寒意,一并压进心底。
我闭上眼,再猛地睁开,直到视野里的暗斑散去,才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尽可能正常的音调:
“来了——”
拉开房门,春明媚的笑脸猛地撞了进来,冲淡了身后那片噩梦留下的浓霾。
她梳着的双马尾,左边发辫上新系着一只草莓牛奶颜色的蝴蝶结发绳。那鲜活的色彩,是属于白天的世界。
“姐姐你昨天没睡好吗?还有黑眼圈。”她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算了,我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厚蛋烧,快来吃吧!”
那份柔软的触感,让人暂时卸下心防。
早餐桌上,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投下斑马线似的光影。味增汤的香气混着煎蛋的焦香,是家的味道。我端起碗,那汤汁香甜入喉,却也平淡得味同嚼蜡。
“春,你新买的发绳真好看。”我随口夸赞,努力让语气轻松,视线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日向家的方向。
“欸,是吧!”春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早就想给姐姐看了,结果你睡得好早。”
她无心的一句话,却让我感到些许刺痛。是啊,睡得早,然后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心底那股凉意,从惊醒那一刻就未曾散去。它像一道影子,紧紧贴着我的后背。那只布偶熊空洞的眼窝,那个被妈妈称为“残忍的孩子”的自己,如影随形。
今天,就是“惊吓作战”的日子。
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日向好,是唯一的办法,我已经准备好了。
可那不祥的预感,像黑色藤蔓缠紧四肢。梦境中那空洞的线洞,仿佛穿透现实,在晨光里无声凝视,等待将我拖入无法挽回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