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口发霉的木桶里醒来的。
鼻尖充斥着潮湿稻草和陈年果渣的酸味,像有人把整个垃圾堆塞进你的鼻孔里发酵了三个月——那股腐甜的气息黏在上颚,咽都咽不下去。
头顶是漏雨的茅草屋顶,水滴不紧不慢地砸在桶边,嘀——嗒——嘀——嗒——每一声都敲在太阳穴上,跟催命似的。
冷风从墙缝钻进来,刮得耳后蓝发贴在皮肤上,湿漉漉的,像死人手指拂过。
一只蓝得怪异的手掌贴在我脸上,指尖还沾着泥,冰凉粗糙的触感让我猛地一颤——这不是我的手。
记忆如碎玻璃般扎进脑子:加班到凌晨三点,PPT做到第47页时胸口一阵憋闷,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就变成了这具七岁、瘦得能被风吹走的小身子——米丝蒂·琉恩,边境小镇布雷顿的孤儿,蓝发粉瞳,被视为累赘,三天后就要被卖给矿主抵债。
隔壁嬷嬷昨天嚼舌根的时候说:“这小身板,卖去洗衣坊都嫌费柴火。”
我缩在墙角啃着硬邦邦的黑面包,牙缝里卡着粗粝的麸皮,舌尖泛起铁锈般的苦味。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死第二次,更不能当苦工。
我要活下去。
最好能舒舒服服地活着。
可怎么活呢?
在这个世界没有系统提示音,没有天赋检测仪,连一本魔法书都没有。
贵族小姐们天生就会火球术,精灵族张嘴就能咏唱古语咒文,而我呢?
只会背“光合作用公式”和“乙醇发酵方程式”。
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翻遍脑子里残存的记忆,唯一能救命的,是前世蹲厕所时看过的纪录片《乡村自酿果酒全纪录》,再加上高中生物课上糊弄过去的那点发酵知识。
野苹果、井水、温度控制、杀菌、自然酵母启动……只要操作得当,三日内就能产出第一批基础酒液。
问题在于:我没钱买坛子,没有地方发酵,没人相信我能酿酒,甚至连灶火都点不顺畅。
镇东的废弃果园有野生落果,没人管;村口老井的水碱性偏高,正好能抑制杂菌生长——天时地利都有了,缺的就是人和。
玛莎婆婆的杂货铺成了我唯一的突破口。
我在她店门口蹲了一上午,用炭条在地上画流程图:原料处理→杀菌煮沸→控温发酵→澄清过滤。
炭灰蹭满了指甲缝,指尖被冻得发麻,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雾。
路过的大婶指着我直摇头:“这丫头疯了。”玛莎探头一看,差点把手里的陶罐摔了。
“你在画什么鬼画符?”她皱着眉头问道。
“酿酒工艺流程图。”我抬起头,直视着她,“您货架上的粗陶罐密封性最好,能用来发酵。赊给我两个,再加上五斤粗糖,三天后双倍还给您。”
她愣住了:“你几岁了?”
“七岁。”
“谁教你的?”
“我梦见一位穿白袍的老奶奶说的。”我低着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她说如果不这么做,喝的人会头疼吐血。”
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小可怜,别骗我了,我头疼。”
但她还是给了我两个旧陶罐、一袋糖,外加一句警告:“还不上的话,就来我这儿刷十年地板。”
我点头如捣蒜,怀里抱着沉甸甸的陶罐,指尖传来粗陶的颗粒感,冰冷却踏实——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摸到希望的形状。
第二天清晨,我抱着捡来的烂苹果回到破屋,趁着天未亮赶紧清洗切碎,加糖加井水密封进陶罐。
发酵至少需48小时……但我还有点存货。
昨夜熬到鸡鸣前,偷偷蒸馏了一小杯初液,藏在床底瓦罐里——那是唯一能拿出来的“证据”。
中午从果园出来,我正盘算着怎么借亨利大叔那口闲置的大铁锅煮料,迎面传来马蹄声。
卡尔文·多尔格骑着枣红马巡街来了。
他是镇长的儿子,十七岁,腰佩短剑,皮鞭甩得啪啪响。
身后跟着几个狗腿子学徒,看到我抱着苹果就笑开了。
“哟,脏丫头想开酒馆啊?”他勒住马停在我面前,靴尖一踢,我怀里的苹果滚了一地,“那块破地我要建马厩,你趁早滚去挖煤。”
围观的人群哄笑起来。
有个学徒嚷嚷道:“她连灶火都点不稳,还想酿酒?”
我没动,蹲在地上一颗颗地捡苹果,指尖沾上泥浆和腐果的黏液,头也不抬地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们酿的酒喝完头疼吗?不是神明惩罚,是烂果子里长了毒虫,喝了会中毒。”
笑声戛然而止。
我接着说道:“你们用生水拌烂果,露天发酵十几天,最后加蜂蜜来掩盖臭味——那根本不是酒,是喂猪的泔水。”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有人嘀咕道:“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我家那口子每次喝完都吐……”
卡尔文脸色铁青,猛地一脚踹翻我的篮子,烂苹果滚满了泥地。
“贱种胡言乱语!给我闭嘴!不然把你扔进矿坑喂老鼠!”
我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把最后一颗苹果捡回来,拍掉泥,放进怀里。
行吧,你们不信。
那就让酒来说话。
顺路,我找到了亨利·灰杯。
他曾是帝国炊事兵团的退伍兵,现在在镇外搭了个小棚子卖肉汤饼。
嗜酒如命,据说年轻时能在战场上靠闻一口就知道敌军粮草储备够不够撑三天。
我鼓起勇气递上一小杯试酿样液——昨晚通宵做的第一批发酵液,还没完成澄清,但酒精度已经到了4%左右。
他眯着眼看着那浑浊的液体,嗤笑道:“小孩子的玩意儿。”
“尝一口。”我说,“别咽下去,含三秒,然后吐掉。”
他犹豫了一下,照做了。
然后愣住了。
三秒后,他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什么?甜中带酸,尾调居然还有点麻?就好像……春天咬了一口青苹果又舔了片薄荷叶?”
“初步发酵产物。”我面无表情地说,“等它澄清之后,风味会更纯净。”
他盯着我,就像在看一头会说话的驴:“你才多大啊?这味道……比神殿祭司用祝福仪式酿的‘圣露’还清爽。”
我没有接话,只是说:“第三天清晨,集市中央,我会摆个摊。”
他眯起眼睛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咧嘴一笑,轻轻拍了拍怀里仅剩的两坛陶罐。
“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酒。”
清晨五点,我背着最后一坛酒摸黑走向集市。
寒风吹得骨头发疼,怀里陶罐冰凉,像抱着一块冬日的石头。
要不是亨利天没亮就帮我搭好木台,我一个人根本抬不动这些坛子。
我刚铺好麻布,就有巡逻守卫过来瞪眼:“谁准你在这儿卖东西?”
“镇议会昨夜下了通知。”我把那张皱巴巴的文书递过去,“编号七十九,临时营业许可。”
他嘟囔几句走了。
我松了口气,抬头望向渐亮的天空——今天,我要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酒。
天刚蒙蒙亮,集市中央就围起了一圈人。
我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后,脚边是仅剩的两坛“晨光初酿”。
陶罐封口用的是煮沸晾干的麻布和蜂蜡,这是我能想到最接近无菌操作的方式了。
酒液在黎明微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清亮得能照见人脸,没一丝浑浊、没有果渣沉淀——在这个连滤网都用破渔网凑合的世界里,光是这卖相就已经像在打所有酿酒师的脸。
人群越聚越多,有来看热闹的,有被昨天果园冲突激怒想来砸场子的,也有几个拎着空酒壶的老酒鬼,眼神直勾勾盯着我的坛子,像饿狼盯肉。
镇上唯一酒坊的老板巴顿也来了,五十多岁,满脸酒糟鼻,身后两个学徒抬着一桶他家招牌“丰收蜜酒”,红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白膜,走一路洒一路酸臭味。
“小丫头,敢在集市公然叫板?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名堂,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个镇!”他嗓门震天响,显然是来立威的。
我没理他,只让围观小孩帮忙端出三个粗瓷碗,当众启封我的酒坛。
第一声“啵”响起来时,整个集市安静了一瞬。
酒入碗,香气便如活物般窜了出来——不是那种发酵过度的甜腻腐香,而是带着野苹果清冽果香的微甜气息,尾调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感,那是我加了井边采来的冰叶草,既能抑菌又能提神。
“盲品。”我举起第一碗,“谁敢尝?不收钱,只求一句真话。”
人群迟疑着退了半步。这时,一个拄拐的身影分开众人走了进来。
是亨利·灰杯。
他昨晚没回家,据玛莎婆婆说,他在她铺子门口坐了一整夜,反复闻着那张我给他的油纸,嘴里嘟囔着什么“木薯粉……难怪那天我烧了三口锅”。
此刻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袄,脸色却比昨天清醒得多。
他看也没看巴顿的酒,径直走到我面前,接过碗,轻轻嗅了嗅,眯起眼。
“干净。”他低声说,“太干净了。”
然后他抿了一口,含住,不动。三秒后,缓缓吐出。
下一刻,他猛地睁大双眼,像是被人当头浇了冰水。
“这……这味道!”他声音发颤,“甜而不齁,酸而不刺,咽下去那一瞬,脑子里像有片云被风吹散了!三年了……我三年没喝到这么‘清’的酒!”
有人嗤笑:“老亨利喝疯了吧?就这么一小口,能有多厉害?”
巴顿冷笑一声:“让她也尝尝咱们的‘丰收蜜酒’,看看什么叫正经酒!”
一碗浑浊泛酸的褐酒被端上来。
我皱着眉喝了一口——果然,杂醇超标,乙醛浓郁,喝完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们平时喝的就是这种东西?”我放下碗,语气平静,“长期饮用会损伤肝脾,严重者可能导致神经麻痹。”
全场哗然。
亨利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正是我昨夜交给他的那份记录:“炊事兵团士兵亨利·灰杯,因醉酒失控焚烧军粮仓库,于三年前被禁卫军团除名。”
他抖着手,声音沙哑:“他们说我酗酒误事……可我当年喝的根本不是酒!是掺了木薯粉和劣质酵母的军供泔水!发酵温度都没控好,甲醇一堆!谁能清醒?!”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们这些年,是不是也都被当成猪喂了?”一个农妇尖叫起来。
“我家男人每晚喝完都发癫,原来不是他脾气差,是这酒有毒!”
巴顿脸涨成猪肝色,拔剑就要冲上来,却被愤怒的镇民拦住。
就在这混乱中,镇议会的执事匆匆赶来,擦着汗挤进来:“肃静!肃静!鉴于今日公众对本地酒类质量普遍质疑……且‘蓝瓶酒馆’已闲置七年未缴税……经紧急会议决议……现暂准米丝蒂·琉恩承租经营,试运营三个月,若无违规即正式登记。”
我抱着最后半坛酒回到那栋摇摇欲坠的小屋时,天已经黑了。
屋里漏风,窗框歪斜,地上全是碎玻璃和霉斑。
我瘫在唯一一把还能坐的椅子上,仰头望着屋顶破洞里露出的一角星空,长长吐出一口气。
活下来了。
酒馆……有了。
正迷糊间,门外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门吱呀推开,亨利站在那儿,手里拎着半瓶我白天剩下的酒,肩上背着个破包袱。
“小丫头。”他灌了一口,眯起眼,月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你酿的不是酒。”
我翻白眼:“又来一个蹭住的。”
他不理我,只是笑了笑,低声道:
“是你把‘清醒’装进了瓶子——而我,想用余生守住这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