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滚滚中,五个壮汉拎着铁链锤、短斧和钉头棒冲进小镇广场。
马蹄在青石板上砸出沉闷的回响,像是死神踩着鼓点逼近。
领头那人脸上横着一道从眉骨劈到嘴角的刀疤,目光如秃鹫扫过街道,最终钉在我这间破旧酒馆的门框上——那块写着“蓝瓶酒馆”的木牌还晃悠悠地挂着,像风中残烛。
我站在门槛内,手里攥着刚封坛的“初酿酸梅露”,指尖能感觉到陶壶外壁传来的微热,釉面粗糙的颗粒感硌着掌心,仿佛握着一块尚有余温的火山岩。
空气里飘着发酵尾声特有的微酸气息,混着后山蓝铃草晒干后的淡淡青香,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我太阳穴深处那点熟悉的刺痛。
这酒还没来得及贴标签,连味道我都只试了一口。
太酸了,酸得人太阳穴突突跳,舌尖泛起细密的麻意,可就在那刺痛之后,一股奇异的松弛感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有人轻轻拍了拍你紧绷了一整天的肩,连脚底板都松开了。
亨利挡在我身前,背影宽厚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狼狈。
他扫帚柄横握的姿态却出奇稳定,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仿佛那不是竹条,而是某种久违的武器。
“别出声,”他声音压得极低,“是‘灰巷帮’的打手,专替赌场收债……我欠他们的是三坛好酒,不是命。”
我盯着他的后脑勺,气得牙根发痒。
你一个退伍炊事兵,混成这样?
白天讲北境雪原的故事时那股悲壮劲儿呢?
现在倒成了个被追债追到小酒馆藏身的烂账?
可眼下没空骂他。
“砰!”酒馆的门直接被踹飞,砸在墙上又反弹回来,扬起一层灰。
呛人的粉尘扑进鼻腔,带着陈年木屑与霉斑的苦味。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一脚踏进来,靴子踩碎了昨夜我没来得及收拾的陶罐碎片,发出清脆的裂响,像冰层在脚下崩裂。
酒架歪倒,几瓶未售的果酒滚落地面,紫红的液体在泥地上洇开,黏稠如血,蒸腾出甜腻中夹杂腐坏的气息。
我的眼皮狠狠一跳。
这不是抢劫,这是宣战。
三天了,我才刚刚看见铜板进账的希望,才听见玛莎婆婆说“老寒腿不抽筋了”,才以为这间摇摇欲坠的小店能在我手里喘口气——现在你们要把它砸成渣?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冲进厨房。
灶台边角,一只贴着“暴雷酿 - 实验中”字样的玻璃小瓶静静立着,瓶身泛着幽蓝冷光,像凝固的夜。
我没碰它。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一把抄起那坛还在冒微热气的“初酿酸梅露”,陶壁的温热透过布巾渗入掌心,像抱着一颗搏动的心脏。
它本是我为镇上常年腰酸背痛的老矿工们调试的舒缓型饮品,加了野山梅、蜂蜜、一点点发酵过的松针提取液,以及我在后山采来的一种带镇静作用的蓝铃草汁。
理论上,它能轻微扩张血管,缓解肌肉紧张,顺便用高酸刺激交感神经,让人短时间内精神一振……然后,在持续作用下,反而会诱发副交感神经活跃,带来困倦与放松。
简单来说——先提神,再放倒。
完美适合这群一路策马狂奔、肾上腺素拉满的暴徒。
我端着一托盘小酒杯走出后厨,脸上挂起甜得发腻的笑容:“各位大哥远道而来,辛苦啦!我们蓝瓶酒馆虽小,待客之道可不敢马虎——来,尝尝新品‘镇暴酸梅露’,今日免费试饮!”
刀疤脸眯眼打量我,鼻孔翕动,像在嗅毒蛇的气味。
“黄毛丫头玩什么花样?”他冷哼,声音粗粝如砂纸摩擦。
我耸肩,语气轻快:“不喝拉倒呀~反正这酒能缓解肌肉酸痛,你们一路奔波,脚底板都该起泡了吧?听说灰巷那边的马厩从来不给坐骑配软垫,人就更别提了。”
其中一个打手咕哝了句:“确实……小腿抽了好几次筋……”伸手接过一杯。
冰凉的瓷杯触到他汗湿的手心,发出细微的“嗒”一声。
我暗喜。
人总会对自己身体的不适最敏感。
只要有人开头,群体心理就会松动。
果然,第二杯、第三杯陆续被接走。
酒液入喉的瞬间,有人皱眉咂舌,有人闭眼回味,唾液腺被强烈激活的酸意逼得不断分泌,耳根微微发热。
我退到角落,不动声色观察:酸度刺激唾液分泌,加快血液循环;蜂蜜里的微量酶配合发酵产物,能轻微舒缓神经——这一锅,本就是为“情绪紧绷者”量身定制的。
不到半盏茶功夫,变化悄然发生。
最先喝酒的那个揉着小腿嘟囔:“怪了,酸是真酸,可这劲儿……咋像泡了热水澡?骨头缝都松了。”
另一人拍桌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哎哟!我刚才火气冲天,现在反倒觉得……嘿嘿,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
刀疤脸脸色骤变,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粗瓷碎裂,紫红色的液体溅上他的靴尖,黏腻地滑落:“有鬼!这酒有问题!”
我摊手,一脸无辜:“哪有鬼?顶多有点天然果酸和酵母代谢物罢了。不信你闻闻?全是梅子香。”说着,我轻轻晃了晃托盘,残酒荡起涟漪,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阵清冽的果香,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本回甘。
话音未落,最壮的那个汉子突然“咚”地一声瘫坐在椅子上,打着哈欠说:“老大……我不想打架了,就想躺会儿……明天再打行不行?”嗓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其余几人眼神也开始涣散。
有人靠着墙傻笑,嘴里念叨着“妈妈做的梅子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唇边残留的酸意;另一个竟掏出怀里的干粮,一边嚼一边嘀咕:“要是这酒能配上一块黑麦面包,就好了……”声音渐低,眼皮沉重如铅。
我的预判成了。
高酸+轻度镇静组合,对长期处于高压状态的打手们来说,简直是精神降维打击。
刀疤脸环顾四周,拳头捏得咯咯响,可手下一个个软成烂泥,连斧头都快握不住。
他瞪向我,眼里有怒,有惊,还有一丝……惧意。
我笑了笑,慢悠悠走回吧台,拉开抽屉,取出那本用兽皮装订的账本。
灰尘扑簌落下,沾在睫毛上,痒得像谁在轻轻挠。
我吹了吹封面,笑眯眯站到他面前,指尖轻轻敲了敲纸页:
“您看,亨利确实欠你们三坛酒。”
他咬牙盯我片刻,终于吐出一句:“这仇记下了。”
拖起瘫软的手下,一个个甩上马背,临走前狠狠踹翻了门口的木桶,浊水泼洒一地。
直到蹄声远去,我才靠在门框边松了口气。
亨利默默拿起扫帚,开始清理满地狼藉。
玛莎婆婆扶着墙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姜片在琥珀色汤水中浮沉:“丫头,喝口暖暖身子。”
那一刻我以为风波已平。
孩子们从巷口探出脑袋,叽叽喳喳跑出来,围着酒馆欢呼:“米丝蒂赢了!米丝蒂把坏人喝趴下了!”
有人送来刚烤好的黑麦面包,香气混着焦糖与酵母的温暖;一位老矿工拄着拐杖咧嘴笑:“那酒治我腰疼,真灵!”
可就在这片温情尚未散尽时,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火把的光焰舔舐着街道两旁的木墙,噼啪作响,仿佛预演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镇卫队来了。
月光斜切过院中扫了一半的狼藉,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七枚铜板还攥在我汗湿的掌心,滚烫得几乎要烙进皮肉——这才刚喘口气,连灰都没拍干净,怎么就又来了?
领头的是卫队长贝尔蒙,一张脸常年绷着,活像谁欠了他三坛陈年醋。
他身后跟着四五名队员,佩剑出鞘半寸,寒光浮动,映着火光,像蛇信子般冰冷。
更让我心头一沉的是——卡尔文·多尔格就站在他们中间,手里高举着一卷羊皮纸,红蜡封印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光。
“紧急调查令?”我冷笑出声,声音不大,却让逼近的脚步顿了半拍,“堂堂镇卫队,半夜上门查个酿酒丫头?你们是巡逻还是赶集?”
“米丝蒂·琉恩!”卡尔文尖声喊道,脸上写满得意,“你无照私酿、偷逃酒税,更以诡异饮品蛊惑良民,扰乱治安!此乃镇议会特批的紧急调查令,蓝瓶酒馆即刻接受稽查,所有存货封存待审,人押送审讯所候查!”
我眯起眼,粉瞳在夜色里微微发亮。
这小人真够阴的。
白天灰巷帮闹事,他躲在人群后看热闹;等我好不容易用一杯酸梅露摆平了麻烦,他倒好,立刻跑去镇议会咬耳朵,趁乱给我扣上“邪术惑众”的帽子——这一招,比打手砸店狠多了。
砸了还能修,名声坏了,酒馆就真的完了。
“邪术?”我慢悠悠往前走了一步,故意让火光照清我手里那杯残留的“安神梅露”,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泽,“那你倒是说说,哪条律法写着‘酸梅酒能让人想睡觉’就是犯罪?”
贝尔蒙皱眉:“你给收债的喝了奇怪的酒,让他们当场瘫软,这不是巫术是什么?”
“那是科学。”我一字一顿,语气平静得近乎挑衅,“野山梅发酵后产生乳酸和微量琥珀酸,配合蓝铃草中的天然镇静成分,可以调节神经递质活性——哦,你们听不懂是不是?”我歪头一笑,从围裙口袋抽出一页泛黄的纸片,“简单点说:这叫‘舒缓型功能饮料’,王都药剂师协会备案编号:NW-427,安全剂量明确,《北方药理学报》今年三月刊第18页有专题论述。”
人群一阵骚动。
卡尔文脸色变了变,急忙挥手:“胡言乱语!分明是你用妖术控制人心!来人,把她拿下!”
卫兵上前一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清扫的亨利忽然动了。
他把扫帚往地上一插,大步走到我身前,背对着我,像一面墙。
“动她之前,”他低声道,声音不再懒散,反而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掘出的铁块,“先问问我。”
火光映着他斑驳的旧皮甲,肩头一道几乎褪尽的刺青隐约可见——那是北境第三炊事营的徽记,但据我所知,那支队伍早在三年前的黑鸦谷战役中全员阵亡。
我心头一震。
可不等我细想,玛莎婆婆已颤巍巍挡在最前:“你们不能这么干!米丝蒂的酒治好了我的老寒腿!全镇多少人靠她那几口酸酒缓解风湿、助眠安神?这是功德,不是罪过!”
“闭嘴,老太婆!”卡尔文怒喝,“再阻挠公务,连你也一起抓!”
风忽然停了。
我望着那一张张被火光扭曲的脸——有贪婪的,有畏惧的,也有无奈的。
而我,不想再逃。
我缓缓弯腰,从门槛底下摸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瓶——瓶身幽蓝,触手冰凉,里面液体缓慢旋转,仿佛藏着一道即将苏醒的雷霆。
标签早已撕去,但我知道它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