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映红门槛,卫队长高举盖着镇议会红印的查封令,一字一句念道:“蓝瓶酒馆涉嫌私酿未税、以邪术惑乱民心,即刻封门,所有器具充公!”
我站在碎玻璃堆里没动,脚底还踩着一块带裂纹的陶片,像极了这间破败小酒馆的命运。
手指悄悄掐进掌心,疼得清醒——这罪名太精准了。
“邪术”二字是冲着那些带轻微效果的酒去的,而“未缴税”则是明摆的程序漏洞。
可我明明三天前才提交租赁备案,按惯例新商户头三个月免征营业税,只登记不计费——你们连一个月都等不了?
他们连征税流程都懒得走完,就迫不及待要砸了我的招牌。
我抬眼看向人群后头那张得意的脸:卡尔文抱着手臂冷笑,像只刚偷完鸡还非要打鸣的公鸡。
他父亲是镇长,权势通天,但这点伎俩也真够不上档次——打压一个孤儿酒馆,还要编出“邪术”这种荒唐借口,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心虚。
我忽然笑了。
“队长,您这令上写的是‘涉嫌’,那是不是得先查证?”我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一瞬,“按《埃索斯地方治政条例》第三条,查封需有两名以上神职人员见证,并做魔力残留检测吧?您身后这位牧师大人,怕不是刚来实习的?另一位呢?检测工具齐全吗?”
卫队长一愣,转头去看随行书记员。
那人低着头翻册子,嘴唇微动,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我心里暗笑——这些基层执法者,平日靠威吓百姓过日子,哪真背过法条?
规则这种东西,在有权人眼里是绳子,想怎么绑就怎么绑;但在无权者手里,却是唯一能挡住刀剑的盾牌。
我拍拍裙子站起来,拍掉裙角沾上的灰屑,清亮开口:“既然要查,不如现在就查!我自愿配合检测,还请镇卫队当众验酒、验坛、验窖——顺便嘛。”我转身推开厨房通风的小窗,冷风灌进来,吹散了些许压抑的热气,带着一丝铁锈与焦糖混合的气息,“也请街坊们做个见证。”
我扬声说道:“毕竟有人说我用‘邪术’骗人,那总得让人看看,我这酒里到底有没有魔鬼的唾沫星子?”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嘀咕:“说得也有理啊……玛莎婆婆喝了她的梅露,晚上真能睡着了。”
“我家老头子风湿痛,喝两口热麦酒就能下地走路,这要是邪术,那神殿的圣水岂不是更邪门?”
玛莎婆婆更是直接挤上前,拄着拐杖往门前一站:“就是!我家米丝蒂酿的酒连老猫喝了都多叫两声,哪来的邪气?你们倒是说说,哪个邪术能让瘸腿的老太太跳圆舞曲?”
我心中窃喜。
小镇民风保守,最怕“不明之力”,但也最信“亲眼所见”。
只要把这场查封变成公开审验,就能把被动挨打变成直播翻盘。
真相不一定能战胜谎言,但表演得好,观众会替你打败敌人。
这时,一直沉默清扫的亨利默默走到我身后站定。
他没说话,只是像座旧山一样立在那里,斑驳的皮甲在火光下泛着沉沉的锈色,掌心握着扫帚的手节骨分明,指缝间还夹着半片碎瓷。
片刻后,他低声开口:“需要我作证吗?我在王都厨房待过,知道什么叫正规流程——包括王室宴会用酒的申报路径。”
我侧头看他一眼。
这个退伍炊事兵,平日懒散得连碗都不愿洗,只肯用酒抵工钱。
可此刻,他站出来了。
我轻轻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划过一丝暖意——原来你也记得,自己曾经是谁。
神殿派来的见习牧师战战兢兢地上前,手抖着将一滴圣水落入“安神梅露”的杯中。
水面泛起一圈微光,随即归于平静。
他又取出感应水晶,贴在陶坛外壁,闭眼凝神半晌,摇头:“仅有极微量生命波动,类似熟成水果释放的气息……不足以构成异常。”
“奇怪,”他小声嘀咕,“明明喝了能入睡,怎么一点‘安魂类’痕迹都没有?难道真是体质调理?”
全场寂静。
卫队长脸色铁青,显然没想到结果如此模糊却无法定罪。
我注意到他偷偷瞄了一眼镇长府的方向——那里门窗紧闭,没有任何支援信号传来。
显然,卡尔文的父亲并未下令彻底封杀,只想借机羞辱我一番。
书记员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证据不足,恐引民怨。”
卡文却猛地冲出来,指着我吼:“那是她藏得好!你们没看见那些收债的打手喝完就瘫在地上,眼神发直吗?肯定是精神类邪术,操控心智!”
我摊手,一脸无辜:“哦?那你敢不敢当众试饮?三杯‘安神梅露’下肚,要是真被控制了思想,我立刻束手就擒,任你拆店,绝不喊冤。”
卡尔文顿时僵住。
围观群众哄笑出声。
一个卖菜的大婶嚷道:“镇长公子都不敢喝,反倒说别人有毒?该不会是你自己心虚吧?还是……怕酸?”
又是一阵大笑。
我趁机掏出账本和采购清单,啪地摊在桌上:“各位请看,原料来自玛莎婆婆的杂货铺,野梅采自西坡废弃果园,水源取自公共井——每一项都能溯源,收据齐全。若这都算违法,那全镇腌菜的老太太是不是也该抓进牢里?明天要不要顺带查查谁家煮汤放多了迷迭香,怕是也在搞‘味觉蛊惑’?”
笑声更大了。
有人已经开始往我这边靠拢,眼神从怀疑变成了好奇,甚至隐隐带着支持。
我看着卡尔文那张由红转青的脸,心里清楚——这一局,我赢了开头。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拍拍我的肩,有人留下一句“撑住啊米丝蒂”,还有孩子偷偷塞给我一颗糖。
我笑着道谢,目送他们离去,直到最后一个身影拐出巷口。
回头看了看那扇被贴上封条却未锁死的门——这场戏还没唱完,他们也不敢真断我活路。
我绕到后院,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仰头望着那根歪歪斜斜的晾衣绳——上面还挂着昨夜洗完没来得及收的围裙。
风一吹,布角轻轻晃荡,像在替我招手投降。
“累死了。”我小声嘟囔,把脑袋往后一靠,干脆躺倒在泥地上,泥土的凉意透过薄裙渗入脊背,混着青草与陈年酒渍的气息扑鼻而来。
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压得低,可我的心里却出奇地亮堂。
亨利端着一碗冷麦片粥走过来,放在我身边,没说话,只是用靴尖踢了踢我的小腿:“装死也得吃饭。”
我翻个白眼,“我现在不是在咸鱼模式吗?咸鱼需要进食吗?”
“需要。”他面无表情,“不然怎么被钓起来油炸?”
我坐起身,瞥他一眼,“你今天倒是话多。”
“因为你知道自己赢了半局,就开始松懈。”他蹲下,盯着我,“真正的麻烦还没来。卡尔文那句话不是吓唬人——下个月税官亲临审计,不是镇议会那种摆设,是王都财政厅派下来的‘铁账员’。他们查的不只是税单,是你的命门:原料成本、销售渠道、利润结构……要是发现你这酒真有‘非自然效果’,哪怕一丁点,都能以‘未经许可的炼金制品’罪名直接封杀。”
我搅动着碗里的粥,听着远处集市传来的叫卖声,沉默了几秒。
那晚我没睡好。月光斜照在晾衣绳上,围裙影子摇晃如鬼魅。
我反复想着亨利的话:“他们查的是你的命门。”
成本?我能控。渠道?都是街坊赊销。利润?barely糊口。
唯一藏不住的,是我的酒真的有效。
所以不能藏——那就亮出来。
让阳光晒透每一滴液体,让全镇的眼睛替我作证:
这不是魔法,是我亲手熬出来的日子。
第二天正午,太阳晒得石板路发烫,烫得鞋底微微粘地,我在酒馆门口支起三口大锅,挂出一条鲜红横幅:“今日公开酿造,全程可视,欢迎监督!——蓝瓶酒馆·透明酿酒日”。
玛莎婆婆第一个来捧场,拎着一筐野苹果,边走边嚷:“我家米丝蒂酿的酒连死猫喝了都想伸懒腰,你们还不来看看是怎么做的?”
几个穷孩子早就蹲在篱笆外头,眼巴巴瞅着锅里冒泡,蒸汽裹挟着果香升腾,像一场微型的夏日雷雨前奏。
我挽起袖子,站在高台上,像个巡回演讲的大学教授。
“各位!”我扬声喊,“今天我们不做魔法,只做科学!第一步——杀菌!水煮到冒大泡,杀死所有坏菌,这是干净的基础!”我把一锅清水烧开,蒸汽腾腾升起,人群发出“哇”的惊叹,热浪扑在脸上,睫毛都泛起水雾。
“第二步——降温!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冷,就像给婴儿洗澡的温度!”我用手背试了试,夸张地吹气,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抚摸初春的溪流。
“第三步——加‘灵魂’!”
我举起一个小陶罐,神秘兮兮地说:“这是我从西坡腐烂苹果堆里抓来的野生酵母,它们才是真正的酿酒大师!”
人群哄笑,笑声中夹杂着锅铲轻碰的叮当声与孩童的嬉闹。
亨利坐在角落的木箱上,拿着炭笔在破纸上认真记录:“温度:三十七度;接种时间:正午十二刻;环境湿度:偏高,建议加盖纱网防杂菌污染。”
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引得路人直乐,有人调侃:“亨利大叔,你是来当品控官,还是来考酿酒执照的?”
他头也不抬:“我是防止某人明天说‘我没记错流程啊’然后赖账。”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继续演示。
而在人群喧闹的间隙,我眼角余光瞥见巷口一闪而过的身影——是镇议会的书记员,手里攥着纸笔,正低头飞快抄录我的操作步骤。
我勾唇一笑。
很好。
让他抄。
让全镇都知道,这酒没有咒语、没有符文、没有献祭,只有时间和用心。
这场仗我不争一日输赢。
我要让蓝瓶酒馆的名字,变成这个小镇的骄傲。
至于卡尔文……
我拿起一只空杯,轻轻敲了敲铜锅,叮——
“等着吧,卡尔文。下一次你来,我不再需要辩解。
那时,蓝瓶酒馆的名字,会刻在镇议会的荣誉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