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没干透,我就听见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细碎、迟疑,又带着某种压抑不住的急切。
木板路上的鞋底摩擦声像蚂蚁爬过耳膜,偶尔夹杂着陶罐轻碰的“叮”一声,还有篮子压在臂弯里的吱呀响。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粗麻布料蹭着脸颊,残留着昨夜发酵麦芽的微酸气息。
被子裹得紧紧的,可那越来越响的敲门声和人声还是钻了进来,像针尖刺破宁静。
可这世界从不给我咸鱼的机会。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指尖触到眼皮时还能感受到熬夜酿醋留下的浮肿。
光脚踩在木地板上,一股凉意顺着脚心窜上来,冷得我缩了下脚趾,地板缝隙里还嵌着前夜洒落的柠檬皮屑,硌得脚底微微发痒。
扒开窗缝往外一瞧——好家伙,半条街的主妇提着陶罐、拎着篮子,整整齐齐排到了巷口拐弯处。
晨光斜照,她们的身影拉得细长,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条缓缓蠕动的生活之河。
有人甚至搬了小板凳坐着等,怀里还抱着自家腌菜坛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坛口粗糙的釉面,像是生怕漏听了什么秘方。
“米丝蒂小姐!”卖菜的老贝拉踮起脚尖往院子里张望,嗓音沙哑却穿透力十足,“我家梅子今年收成不好,能不能换你那‘防腐糖浆’用用?就一小勺!孩子他爹说了,只要能多撑半个月,回头给您送两筐野莓!”她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空气中凝成薄雾,袖口磨得发毛,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
我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昨天那场“透明酿酒日”彻底出圈了。
昨儿我在大锅前信口一提:“加点蜂蜜和柠檬汁,能延缓腐败。”结果这句话被传成了“米丝蒂有办法让食物多撑几天”,玛莎婆婆添油加醋宣传了一整天,说她拿隔夜猪油试了,三天没馊。
现在连隔壁村的人都听说了。
我本想开门澄清:这不是魔法,也不是神迹,只是基础食品化学。
但当我看见玛莎婆婆站在人群后头,冲我悄悄眨眼;又瞥见亨利蹲在酒馆门口啃冷面包,嘴角憋着笑,手里还攥着他那本破纸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pH值估算法”、“天然抑菌成分对照表”——我忽然改了主意。
这误会,不破也罢。
知识本身就有价,而我要做的,是让它变得值得交换。
于是我在门板上挂出新告示:
【今日特供】
“防腐糖浆”十份,换取等量野果或半日劳力协助(修屋顶、劈柴、挑水皆可)。
每户限兑一份,先到先得。
话音刚落,人群炸了。
“还能用工换?!”一个汉子猛地站起身,裤腿上还沾着昨夜泥地的印子。
“那我下午来帮你们扫院子!”
“我家有半筐青柠,酸是酸了点,但维C含量高啊!”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群蜜蜂撞进了花丛。
我差点笑出声。
这哪是卖糖浆,分明是一场社区资源再分配实验。
她们抢的不是液体,是安全感——一种“我能为家人多撑几天”的踏实感。
而我,正悄无声息地,把一家濒临倒闭的小酒馆,变成小镇的隐形中枢。
中午太阳毒辣,蒸腾的热气裹着麦芽发酵的甜香在厨房里弥漫,湿热黏在皮肤上,像一层看不见的纱。
我刚掀开锅盖,倒出一盆金黄色的酵母培养液,蒸汽扑在脸上,带着微醺的果香与一丝氨味。
镇议会的书记员又来了。
还是那个瘦巴巴的年轻人,脸色比昨天更难看,额头上沁着细汗,在阳光下闪着油光,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公文,边角已被汗水浸软。
“米丝蒂·琉恩。”他念得磕巴,“镇税官原定今日审计酒馆营收,然……然贵馆账目混乱,品类繁多,无法归类计税!”
我挑眉,顺手递上一杯冰镇薄荷麦芽饮——新酿的“冷静套餐”一号。
玻璃杯外壁凝着水珠,滑进他掌心时留下一道湿痕。
他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喉结动了动,舌尖尝到那股清凉的草本回甘,语气果然缓了下来:“问题在于……你们这‘安神梅露’算药剂还是酒?‘防腐糖浆’是商品还是服务?镇里没有对应税目……镇长说,若不能明确分类,便按最高商业税率预缴五百银角,否则仍可查封。”
空气凝固了一秒。
好一招“规则陷阱”。
他们以为我对税务一无所知,想用制度模糊地带逼我认怂交钱。
可我前世可是被五险一金、个税专项扣除折磨到深夜查政策的社畜,最懂怎么跟官僚系统打太极。
我轻轻翻开摊在桌上的《埃索斯地方治政条例》补充卷三,指尖点在第七章第十二条上:
“根据本法,新兴业态未明确定义前,应暂列‘手工艺副业’范畴,税率不超过交易额百分之三,且免税额度可达三十银角。”我抬眼看他,“您要不要我现在抄给您?附带司法解释案例三条,保证您拿回去能堵住镇长的嘴。”
书记员嘴巴微张,像是第一次见到会背法条的萝莉。
终于,他干涩地开口:“您背得很熟。但镇长说,新条例尚未公示,暂不具执行效力……不过——”他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薄荷饮,“这份‘冷静套餐’,我会原话转达。”
他转身离开时只留下一句:“镇长不会善罢甘休。”
我送他到门口,顺手塞了一小瓶“记忆迷迭香茶”:“替我转交税官大人,就说——等他来了,我备好全套‘迎审套餐’,包他查得清楚、喝得开心。”
门关上那一刻,亨利才从厨房探出头,眉头皱得像发酵失败的面团:“你真不怕他们强行征税?派卫兵砸门那种?”
我耸耸肩,给自己倒了杯冰镇苹果醋,酸味刺得舌尖发麻,喉咙一紧,仿佛胃也在抽搐。
“怕啊,所以我昨晚让玛莎婆婆去镇南市集放话,说‘蓝瓶酒馆即将关闭,最后三天清仓甩卖’。”
亨利一愣,随即咧嘴笑了:“所以今早那些人抢着来换东西,不是因为技术,是因为……恐慌性囤货?”
“聪明。”我翘起嘴角,“人心比税法好使。当全镇人都觉得你在给他们好处,谁敢动你,谁就是全镇公敌。”
正说着,几个孩子叽叽喳喳跑进来,举着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纸片:“米丝蒂姐姐!我们做了‘认证兑换券’!莉莉还用蜡封了印呢!我们都学亨利叔叔那样写了借条,班上投票决定每张换一根果酒冰棒,违约的人要请大家吃饼干!”
我看了一眼那涂鸦般的“蓝瓶币”,差点没忍住笑出眼泪。
这哪是酒馆?
这是一座正在自我生长的微型城邦。
而我这个只想躺平的酿酒师,不知不觉,已经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规则制定者”。
傍晚时分,天边的火烧云像一锅煮过头的辣椒汤,红得刺眼。
我正盘算着明天要不要把后院那片荒地改造成香草园,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砰!”木门被一把撞开,铁匠家的小女儿跌进来,脸上全是惊慌,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像风箱一样嘶嘶作响。
“米丝蒂姐姐!我爸喝了你那‘通络松子酒’后,腿不麻了!可他……可他抄起铁锤就要去镇长府,说三十年前修路工钱一直没结清,连本带利都要算清楚!”
我一口刚抿进嘴的苹果醋直接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酸液呛进鼻腔,火辣辣地疼。
什么?!
那酒我就是拿松子油加点姜酮和薄荷醇调的,主打一个促进微循环、缓解肌肉僵硬——顶多算个高级版活血贴膏!
怎么还顺带解锁了被压迫阶级的记忆封印?
还没等我缓过气,玛莎婆婆也急匆匆赶来,头发都乱了半边,压低声音说:“不得了啦!我家老头子喝了你那‘回忆梨酿’,坐在灶台前哭了一下午,说当年偷偷给你妈留过一块黑面包,结果被巡警发现罚了半个月工钱……现在他嚷嚷着要写悔过书,当众跪献给你的灵魂!”
我手一抖,账本啪地掉在地上。
完了。
不是税的问题了。
是我酿的这些“微效祝福酒”,正在撬动这个社会最危险的东西——被压抑太久的真实情绪。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声摔碗的脆响。
接着是低吼:“老子三十年没敢提的名字,今晚必须翻出来!”
不远处一家窗内亮起了灯,有人拍桌而起;另一个方向传来孩子的哭喊:“妈你怎么哭了?”
火光一点、两点……越来越多的灯笼从各家窗口升起,像沉睡的萤群缓缓苏醒。
窗外远处,怒吼声混着敲锣打鼓的节奏传来,隐约能听见“清算旧账”“还我血汗”的呐喊。
人群正从各条小巷涌向市政广场,像一条被唤醒的暗河,奔腾着冲向堤坝。
亨利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手里还攥着他那本破笔记,眉头紧锁:“米丝蒂,这不是闹事,是暴动。一旦卫兵出手,会死人的。”
我盯着炉膛里跳动的火焰,忽然笑了。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闹’,得让他们‘谈’。”
他一怔。
我转身冲进地窖,翻出三只最大的橡木桶——那是我原本为秋季丰收节准备的库存。
现在,它们有了更重要的使命。
“帮我搬上来,亨利。今天晚上,我们要酿一锅‘冷静下来的愤怒’。”
三小时后,三大桶深琥珀色的啤酒静静摆在厨房中央。
理性艾尔——低酒精度(才2.8%),高镁钾离子(来自海盐与香蕉皮灰浸提液),添加微量缬草根与柠檬香蜂草提取物,专治冲动上头、情绪过载。
口感微苦回甘,喝完十分钟内心率下降,适合边骂娘边讲道理。
“明天一早,你带着这酒去广场,免费发。”我一边擦着瓶子一边说,“就说:‘这是米丝蒂给所有想说话的人准备的清醒剂。她不敢来,因为她怕你们一人一口唾沫把她淹死。’”
亨利皱眉:“你不亲自去?这可是你惹出来的。”
“正因为我惹的,我才不能去。”我摆摆手,躺倒在长椅上,眼皮沉得快睁不开,“我是火柴,你是水桶。你现在代表的是‘秩序’——前王都军需官、退伍老兵、可信的中立者。人们可以冲我砸杯子,但不会拒绝一个老炊事兵递来的酒。”
火光照在我脸上,忽明忽暗。
而当人们开始坐下来,喝酒、说话、列清单的时候——
真正的规则,就已经在重新书写了。
至于税?等他们选出新议会,自然有人操心这事。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拯救世界的第一步,居然是防止邻居们打架打过头。
累死了……办完事我要睡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