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门把的手没动,呼吸放得极轻。
地窖里又传来窸窣声,像有人蹲着挪动木桶。
这扇门是我亲手加固的——外侧带铁扣挂锁,链条是矮人工匠特制的防撬链,连老鼠都钻不进。
可现在锁头完好无损,链条的一节连接环却被换成了一个外表相同、实则能用手拨开的假扣。
那金属接缝处还残留着一丝新锉的痕迹,只有贴得极近才能察觉。
不是撬开的,是被人从里面解开的。
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不是鬼。鬼不会解链子,更不会怕被发现。
我慢慢后退两步,转身踮脚溜进厨房,顺手抄起挂在墙上的铜铃铛。
这不是报警用的,平日里只是叫亨利吃饭——那家伙耳朵聋得像石头,非得敲三下才肯放下锅铲。
但现在,我要让它响得像丧钟。
“亨利!”我一嗓子喊出去,中气十足,“快来!地窖漏酒了!整排‘晨光初酿’全泡水里了!”声音故意拖得又急又慌,尾音还带点发抖,活像个被吓破胆的小女孩。
下一秒,我就贴回墙边,屏息盯着地窖门口。
果然不到十息,那扇门“吱呀”一声推开条缝,一道黑影猫腰探出半个身子,左右张望。
我没看清脸,但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和左腕上缠的破布条很眼熟——是镇东贫民窟那边常给卡尔文跑腿的小混混阿托。
他咽了口唾沫,刚想往外搬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沉重脚步声和亨利的大嗓门:“漏哪儿了?快别动那些橡木桶,泡过水的木头发霉可是要命的事!”
阿托脸色一变,猛地缩回头,“砰”地关上门,又慌乱地重新挂上链条。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秒。
等亨利赶到,我已经坐在吧台前啃冷面包,一脸“大事不好”。
油灯照在我脸上,显得格外无辜。
他皱眉检查地窖门:“链子是你自己解的?”
我摇头,眼睛睁得圆溜溜:“我听见里面有动静,可门是从里面锁的……你说,会不会是酒自己发酵炸桶,震开了锁?玛莎婆婆说老房子夜里会有‘地灵’游荡,专偷甜味的东西。”
亨利哼了一声,蹲下去摸锁扣,指腹在金属接合处来回摩挲。
半晌,他抬头看我,眼神沉了下来:“地灵不用手解链子。”
我咬着面包含糊道:“我只是觉得,卡尔文今天走得太干脆了。一个输不起的人,突然收了狠招,要么是憋大招,要么……是被人换了棋子。”
亨利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得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
他拍拍裤子站起身:“你这脑袋瓜子,比王都情报署那帮人还爱绕弯。”
我没反驳,只是低头继续嚼面包。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
卡尔文那家伙,昨天还在酒馆门口堵人收“治安税”,结果今早连影子都没见着。
他手下那群狗腿子也安静得出奇。
这种反常,要么是他被人按在地上揍了一顿,识相了;要么,就是有人在他背后牵线,把他当枪使。
而今晚的地窖入侵,显然不是为了偷酒。
那些酒桶位置我每天都会记,动一寸我都察觉得到。
可刚才阿托的动作,明显是在找什么东西——不是钱,也不是酒,而是藏在某个桶夹层里的物件。
是谁让他来的?
他又在找什么?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我脑仁疼。
我最讨厌麻烦,可麻烦总爱找上我这个只想躺着数金币的咸鱼。
“明天我去趟玛莎那儿。”我忽然说。
亨利正拧干抹布,闻言挑眉:“买面粉?”
“买点迷迭香、干艾草,还有……一点点夜铃花粉。”我掰着手指数,“听说混合煮水能驱邪,预防‘地灵’作祟。”
亨利动作一顿,抬眼看我,目光锐利得不像个厨子。
我没看他,只把最后一口面包咽下去,咕咚喝了口凉茶。
他知道我在撒谎。
夜铃花粉根本不能驱邪,反而会让嗅觉敏感的人产生短暂幻觉——比如,在黑暗中看到不该存在的影子,听到不存在的脚步声。
但这点剂量,喝一口不会昏睡,只会让人……稍微“诚实”一点。
尤其是心虚的人。
灯影晃动,我低头收拾盘子,指尖轻轻拂过裙兜——那里藏着一枚烧得只剩半边的旧币,边缘刻着双蛇缠剑纹,是三天前在一只空酒桶底发现的。
当时我以为是谁丢的垃圾,可今晚阿托手腕上的破布条,颜色和花纹,竟和这枚钱币残余的织物痕迹完全吻合。
这世界看似平静,可有些东西,正悄悄从裂缝里爬出来。
而我这间小小的酒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推到了风暴眼的边缘。
那一夜我没睡。等全镇灯火熄尽,我才重新摸向地窖。
夜风从地窖通风口钻进来,带着一丝潮湿的霉味和酒香混合的气息,凉得像湿布贴在皮肤上。
我蹲在角落,指尖轻轻拨开那块松动的木板——那是我昨天故意撬松的,只为留下一线视野。
木屑刮过指腹,粗糙而真实。
确认视线无遮挡后,我才将盛着暗褐色液体的小陶碗悄悄搁进阴影里。
碗壁冰凉,凝着一层薄雾般的冷气,像冬晨屋檐下的霜。
这瓶“梦境波特酒”是我昨晚特调的,加了迷迭香露安定神经,陈年雪松灰延缓代谢,还有那一丁点夜铃花粉。
剂量精准得像药剂学实验。
不会昏迷,不会呕吐,只会让人在昏沉边缘,看见一点“不该看见的东西”。
比如……蓝发小仙女拿着酒勺追着他满地跑。
我低声呢喃:“夜铃花不会强迫你说真话……但它会让你害怕谎言被揭穿。当那个蓝眼睛的小姑娘举着银勺指着你鼻子说‘你骗人!’的时候,大多数人宁愿先招了。”
我吹灭灯,轻手轻脚退出地窖,顺手把门锁死。
回阁楼的路上,心跳不快,反而有种诡异的平静。
我不是喜欢算计的人,可一旦被逼到墙角,我的脑子就会自动开始推演每一步棋该怎么走——前世做项目管理时练出来的毛病,现在倒用在这儿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玛莎婆婆的嗓门就炸响在门外。
“哎哟我的老天爷!米丝蒂!你家地窖真闹鬼啦?!”
我故意磨蹭了几秒才披衣下楼,头发乱糟糟,眼圈发青,一副被吵醒的烦躁样:“大清早的嚷什么……谁见鬼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脸色煞白:“阿托!就是镇东那个小混混!他天没亮就撞进我家后院,浑身湿透,嘴里直喊‘仙女饶命’!说什么蓝头发的小姑娘骑酒桶飞起来,拿银勺敲他脑袋,说他是小偷要变青蛙……哎呀,听着都瘆得慌!”
我眨眨眼,装作惊愕:“哈?他还喝了我那‘梦境波特酒’?”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太明显了。
好在玛莎根本没注意,只顾着念叨:“这孩子从小皮实胆大,连狼嚎都不怕,能让他吓成这样……莫非真是地灵显化?”
我干笑两声,心说:显化的是我昨晚设的局,外加三分心理暗示,七分自作多情。
正说着,亨利从地窖方向拖出一个人影——正是阿托。
他瘫在地上,膝盖发软,嘴唇还在哆嗦,眼神涣散得像是刚从噩梦里爬出来。
额头上有一道红痕,估计是撞了酒桶。
“他说他昨晚半夜又来了。”亨利声音低沉,目光扫过我,“想再找点值钱东西,结果看见酒坛自己冒烟,接着……你就出现了。”
我瞥了一眼那只空了三分之一的波特酒坛,心里有数。
他喝了,也“见”了。
更重要的是——他招了。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阿托。
他不敢抬头,肩膀一颤一颤的,终于挤出一句:“是……是卡尔文少爷让我来的……他说只要我能偷到藏在酒桶里的信件,就给我十枚铜币,还帮我弟弟安排守卫队的差事……可我没找到啊!真的没有!”
信件?
我心头一跳。
不是为了偷酒,也不是破坏——他们真是在找东西。
而且,是有人写给我的信?
还是……别人寄存在这里的?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街角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酒馆门前。
尘土缓缓落下,阳光被一道身影挡住。
卡尔文站在那里,没穿往日张扬的绸缎外套,也没带警卫。
他双手空着,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阿托,又缓缓移向墙上——那里新钉了一张告示,墨迹未干:
蓝瓶酒馆·举报奖励启事
凡提供破坏本馆财物、盗窃原料或恶意诽谤者线索,
赏【沉默麦芽酒】一瓶,或等价粮食。
匿名亦可投递至后窗木盒。
“这是冲我来的?”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雷前闷响。
我正擦着一只玻璃杯,头也不抬:“这是冲全镇来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毕竟,谁也不想自家孩子半夜被当成小偷抓进地窖吧?万一真是误会呢?总得给人个说话的机会。”
他瞳孔猛地一缩。
——他知道阿托已经全说了。
我放下杯子,转身直视他,声音依旧软糯,像糖浆裹着针尖:“卡尔文少爷,我可以把这事说成您指使仆人行窃败坏我名声,也可以当它没发生过……但前提是,您以后走路绕着我这招牌三步走。”
空气仿佛凝固。
他拳头攥得咯咯响,牙关咬紧,眼中怒火翻腾。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去,靴子砸在石板路上,一声比一声重。
我松了口气,肩头一垮,差点原地躺倒。
“总算清净了……”我喃喃。
可下一秒,亨利忽然靠近,声音压得极低:“那辆黑篷马车走了,可今早北门外的驿站,收到一封没署名的密函——收件人写着‘监察使随行书记官’。”
我手一顿。
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
监察使?王都派来的那种?
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晚风卷起街角尘土,远处传来归鸟扑翅声,翅膀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清晰可辨。
酒馆里只剩油灯摇曳,映得地面斑驳如裂纹,光影在木地板上微微颤动,像某种无声的预兆。
我忽然笑了。
低声自语:“这酒才刚温,怎么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上辈子加班到猝死前,我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那时项目刚上线,我以为终于能喘口气。
结果第二天,老板敲开门说:“有个更大的单子,只有你能做。”
而现在,我只是想酿点酒、赚点钱、躺着数金币。
可命运偏偏,一次又一次,把麻烦端到我面前,笑着说:
“米丝蒂,这次,也请你来收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