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灶台跟前,拿木勺搅着锅里咕嘟冒泡的洋葱汤。热气裹着点儿若有若无的草药味儿,从后窗缝儿钻出去,跟一缕诱饵似的,轻轻勾着夜色。
橙黄色的火苗在铜锅底蹦跶,把墙上照出晃来晃去的人影,连整间酒馆都跟在小声嘀咕似的。汤面上飘着几片焦糖化的洋葱皮,噼里啪啦响着,冒出来的味儿带点甜丝丝的辣,吸进鼻子里却有点金属似的腥气——这是“耳语苔”要醒了。
这汤不杀人,也不勾人幻觉——至少不会让人看见压根没有的东西。
但它能把耳朵变得特灵敏,心跳听着跟敲战鼓似的,风吹过瓦片的声儿都能变成有人在嘀咕。迷幻蘑菇提取物混着发酵野芹根,再加点精灵森林边上采的“耳语苔”,劲儿刚好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每口气都跟放大成雷鸣似的,指尖碰着空气都像蹭砂纸。
可真要命的是门槛外那圈几乎看不见的黏糊糊的东西。我昨儿特意用果皮混了烂蜜浆,再掺点蚁后信息素的残渣,悄悄泼在酒馆周围的地缝里。
指尖蹭过地面时有点黏,跟踩过蜘蛛网剩的丝似的,还没味儿没影。这玩意儿对人没啥事儿,连味儿都闻不着,可对毒刺蚁来说,就跟在它们家门口摆了桌满汉全席似的。
这会儿它们来了。上百只黑红相间的小玩意儿,正顺着刺客的皮靴悄没声儿地爬,甲壳在月光下亮闪闪的,跟一粒粒会动的煤渣似的。
它们钻裤脚、钻腰带、钻护腕的缝儿,触须轻轻抖着,闻着人身上热血的动静。这些蚂蚁不主动咬人,可一旦感觉到体温变了或者肌肉紧了——比如紧张得发抖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叮一口。那一下疼得跟针尖扎进皮肤似的,接着就是火烧似的痒,顺着神经往脊椎上窜。
右边墙根先传来一声憋着想哼的声儿。我耳朵动了动,嘴角一扬,接着啃手里的苹果。果肉脆生生的,汁儿溅到嘴角,凉意渗到牙根里。
二楼走廊上,艾莉森站在阴影里,剑已经拔出来半寸,呼吸稳得不像刚被一堆回忆冲过的人。
皮护腕跟着她手腕动,发出细细的“吱呀”声,跟老房子的房梁在风里哼似的。她盯着门外黑沉沉的小巷,声音低得快融进夜风里:“你让我喝那酒……就是为了现在?”
我咽下最后一口苹果,吐掉果核,“啪”地砸在吧台上,回音在安静里特清楚。“不然还能为啥?你当我好心帮你治失眠呐?我是怕你半夜梦游把我砍了。”
她瞳孔猛地一缩,握剑的手指紧了紧,金属护手蹭着剑柄,发出一声短脆的刮响。我没理她懵了的表情,抬手指向天花板角落——那儿嵌着块薄铜片,是布洛克昨天帮我装的。
矮人手艺糙是糙了点,但准得很,能把一楼地板的每步脚步声、每口气都放大成震动,顺着柱子传到二楼。指尖轻轻碰下木栏杆,就能感觉到楼下尘埃落定的动静,跟大地在跳似的。
“听见没?”我轻声说,“右耳朵那边那只蚂蚁,开始叮他小腿了。”
话刚说完,外头就传来一声憋住的闷哼,接着是赶紧拍裤腿的声儿,布被扯破的窸窸窣窣声在夜里特刺耳。艾莉森眼神一下子变了:“他们在自相残杀?”
“不是。”我纠正她,语气轻松得跟点评新酿的果酒似的,“是一个人打另一个——因为他‘队友’突然举刀对着他了。”
我笑了笑,把苹果核扔进炉火里,听着它噼啪炸开,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跟场小爆破似的。“你说怪不怪?明明是同伙,怎么大半夜的突然觉得对方是敌人了?哦对了,今早我让亨利把‘清醒根’粉末混进市集那边老井的滤水层里——外乡人都去那儿打水喝。剂量轻得很,但攒够十二个小时,足够让本就紧张的人开始疑心影子是不是在动了。”
我知道他们在灰隼营就不是啥好东西。三个人一起走,本来就有嫌隙,只要一点点疑心,就能撕开个口子。果然,外头的乱劲儿越来越大。拍打的声儿变成推搡,推搡又变成扭打。有人低吼:“你干啥?!”另一人哑着嗓子回:“别靠近我!你不是他……你是他们派来的!”俩人喘气都粗得很,皮甲撞在一起闷响,跟两头被困住的野兽在黑地里撕咬似的。
就在这时候,第三个刺客噌地往后退,腰上一道暗光掉在地上——一枚指甲盖大的黑曜石哨子滚进地缝里,差点被夜色盖过去。我眯着眼认出来了:这石头深得跟凝固的夜似的,边上刻着细细密密的符文,是灰隼营高层才有的远程召唤哨子。
他们不是来刺杀的,是来送死的。
我靠回吧台上,瞅着亨利拎着两个陶瓮从储藏室走出来,步子稳得很,跟去菜市场买油盐酱醋似的。他是十年前逃兵役的老炊事兵,现在守着这酒馆的柴米油盐,也守着我的底线。
“左边罐儿是石灰粉,右边是辣椒灰。”他压低声音站在我身后,“通风口开在他们肯定要走的侧巷里,只要有动静,我就把盖子掀了。”
我点点头,顺手塞给他一枚铜币:“别心疼材料,过后给你双倍报。”
他咧嘴一笑,眼角皱巴巴的:“我心疼的是床——昨晚那瓶‘静夜麦芽露’是你特调的吧?我睡得太沉,连蚂蚁爬脸上都没醒。”
“那可不。”我眨眨眼,“配方里加了矮人安眠花提取液,布洛克大叔给的,说这是‘给失眠的笨骑士准备的’。”
我们说话的功夫,外头更乱了。第三个刺客终于觉出不对,转身想跑,却被同伙一刀划开了肩膀。布破的声儿跟着一声痛呼,血滴在碎石子儿上,闻着有股铁锈的腥味儿。他吼道:“你们疯了啊?!”
回应他的,就只有越来越密的脚步声——镇民都被吵醒了,狗叫个不停,远处火把光晃来晃去,光在墙上投下晃悠的影子,跟场没控制住的皮影戏似的。
我走到窗边,瞅着黑地里挣扎的人影,轻轻叹口气。这戏,才刚开场。
可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个事儿:掉在泥地上的那枚黑曜石哨子……没了。
我心猛地漏跳了一下。不是被踩碎了,也不是被踢走了——是整个儿没影了,跟压根没存在过似的。我眼神扫过乱晃的人影、散落的武器,还有月光照到的那一缕缕烟尘。
不对劲儿。灰隼营的人不会随身带那种级别的信号玩意儿,除非……他们压根没打算活着回去。除非,这就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招,还没到呢。
天亮得没声儿。等最后一个火把灭了,镇民都走了,我才关上门,听着楼下亨利扫血迹的声儿。一晚上过去了,烟味儿散了,可真正的收拾,才刚开头。灰烬被晨风卷出后窗,跟昨夜那些扭来扭去的人影最后喘的口气似的。这会儿竹竿上的酒曲跟着微风晃,跟啥都没发生过似的。
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我靠在门框上啃半块凉了的蜂蜜饼,眯着眼瞅艾莉森扛着麻袋从镇东头回来,步子沉得跟背了座山似的。二十袋麦芽,对她这个前圣殿骑士来说,本来不算事儿——可问题是,她非要讲“骑士的尊严”,得一袋一袋自己搬,不让别人帮。结果倒好,全镇人都围在路边看笑话,连铁匠布洛克都拄着拐棍坐在门口笑出了声。
“我说你啊……真把自己当光之誓约团的仪仗队呐?直接雇辆牛车不行吗?”
她额头渗着汗,铠甲的肩甲都磨出白印儿了,听我这么说,顿了顿,才低声说:“我想……一步一步走过来。”
我挑了挑眉。这话听着普通,可我知道她走的是啥路——不是从李婶家到酒馆的路,是从被信仰砸得稀碎的废墟里,一步一步爬出来的路。她不再说“为了神”“为了王权”,而是为了“一间酒馆”“一杯酒”“一个人”。这种变化,比啥宣誓都重。
我没点破,就顺手从她肩上卸下来一袋,掂了掂:“行吧,那你至少得活着把麦芽搬进来,不然我找谁要房租去?”
她愣了下,接着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居然勾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笑。
中午太阳正毒,我把新酿的冰镇薄荷梨酒端出来,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她,一杯自己抱着吸溜。酒清亮亮的,带着点儿小气泡,在太阳下泛着淡绿色的光,杯子壁上凝的水珠滑下来,冰凉地蹭过手心。
“这是……?”她抿了一口,皱了下眉,“凉得怪,不像发酵出来的。”
“二氧化碳加井底的冷石头镇的。”我含糊了一句,反正她也听不懂,“别管咋弄的,好喝就行。”
她没再问,就慢慢喝着,眼神落在酒馆那块掉漆的木招牌上——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米丝蒂的小铺”,字是我用烧黑的木棍写的,风吹日晒好几个月,边儿都翘起来了。她盯着杯底剩下的一圈小气泡慢慢往上冒,破了,没了。跟她以前坚信的誓言一个样。
最后,她低声说:“你说怕我梦游砍你……可我现在想不明白,当初为啥能举着剑对着老百姓宣誓效忠。”
过了会儿,她又说:“……‘醒酒巷’。这条街以前叫泥脚巷,可从现在起,得叫‘醒酒巷’。”
我呛了一口:“咳咳——你来真的?”
“全镇人都知道,灰隼营那帮人是在这儿疯的。”她看着我,金瞳里映着太阳,“他们不是被打输的,是被‘酒’弄疯的。大伙会传,这儿有能照出人心底脏事儿的魔酒,而你……就是酿这酒的人。”
我没说话,低头瞅着手里那杯清亮的梨酒,忽然觉得它沉了不少。这世道怕的不是刀啊剑啊,是真相。可我的酒,不过是借着植物的味儿、酸碱的平衡、神经那点微妙的变动,把藏在心底的害怕、疑心、贪心……一点点逼到明面上。
我不是神,也不信啥命里注定要救世。我就是个想躺着睡觉的打工人。可现在倒好,连蚂蚁都能当武器,一碗汤都能搅黄一场刺杀,那他们眼里的“魔酒”,早晚得引来真的麻烦。
我抬手,把最后一口酒泼在地上:“随你吧。”转身往厨房走,“不过改名之前——先把院子扫了。还有,今晚的洋葱汤别忘了热,亨利说想尝尝那‘能让傻子变清醒’的新方子。”
身后传来铠甲的轻响,她应了一声,却没马上拿扫帚。太阳穿过玻璃的裂缝,在她手里的空杯子里投下一小片彩虹。她盯着那片光,半天没说话。说不定她想起了圣殿祭坛前的蜡烛,那一排排烧得整整齐齐、没人敢质疑的光。可现在,她站在这儿,扛着二十袋麦芽,浑身是汗,就为了守着一间招牌都破了的酒馆。不是为了神的话,不是为了誓言,就为了——一杯能照出人心的酒。
“我会扫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可不再犹豫了。
我没回头,就点了点头。
而我们,正亲手酿着第一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