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酒窖里数新到的橡木桶,头顶突然传来沉乎乎的脚步声——既不是亨利趿着拖鞋晃悠的懒劲儿,也不是布洛克大叔敲锤子的节奏,是铠甲关节磨着金属的刺啦声,每一步都跟给自己判死刑似的。
空气里飘着老酒香混着潮木头味儿,手指头蹭过桶壁,能摸到凉凉的水珠;远处角落有老鼠窸窸窣窣爬,尾巴扫土的声儿都听得清清楚楚。
艾莉森站在我跟前,肩甲歪着,手里拎着那柄刚重铸好的断剑,脸比昨晚绑在木桩上的刺客还难看。她的铁靴子踩裂了块青砖,碎渣子弹起来,在安静里响得特脆。
我能闻见她身上散出来的汗味儿混着铁锈气,还能听见她胸甲跟着呼吸轻轻鼓的闷响,跟风箱扯着快灭的炉火似的。“任务……弄完了。”她咬着牙说话,跟说出这话能招什么倒霉事儿似的。
我头都没抬:“哦?李婶家那二十袋麦芽全搬完了?”“……嗯。”她低声补了句,“我还顺手把她家塌了一半的柴棚修了。”
我终于抬头,眨眨眼:“哟,免费保镖还送售后呢?布洛克大叔教你的吧?”她没搭话,耳尖倒是有点红——这反应比她昨晚单膝跪地发誓时真实多了。
阳光从酒窖高窗斜着照进来,照亮她额角掉下来的一滴汗,在鼻子旁边闪了下才掉进阴影里。我啧了一声,拍掉手上的灰站起来。酒窖里挺凉快,可她额角全是汗,铁皮胸甲闷得跟蒸笼似的,连呼吸都有点发颤。
我手指头碰到她胳膊时,居然摸到护甲边儿沾着层薄汗,又烫又潮。说到底,以前冲锋陷阵的圣殿骑士,现在被我派去给人扛麦芽、修柴棚,心里的落差估计比从悬崖往下跳还大。
可我才不管她心里翻江倒海的。我米丝蒂·琉恩开的是酒馆,又不是慈善堂。既然要住我这儿,就得干活。想靠“守护真相”这种虚头巴脑的理由混吃混喝?门儿都没有。
回到前厅,阳光斜着切过桌子,照得空气里飘的小土粒跟金粉似的,悬在琥珀色的光里。木地板被晒得有点暖,光脚踩上去软乎乎的。我轻轻推开吧台边的小窗,一阵风卷着落叶吹进来,撩了撩她额前汗湿的头发,带来点儿暂时的凉快。
亨利正坐在角落啃凉面包,见我们进来,慢悠悠蹦出一句:“骑士小姐今早可威风了,扛着三袋麦芽过集市,镇东的小屁孩追着喊‘银月女侠又回来啦’。”
艾莉森猛一转身:“谁让你瞎起外号的?!”“别激动啊。”亨利耸了耸肩,嘴角却往上翘,“那群小孩说你以前剿匪的时候,总在月亮底下出剑,头发亮得跟刀刃似的,就这么传开了。”
空气突然静下来。窗外的蝉鸣一下子停了,只剩风刮过屋檐的轻响。我瞥见艾莉森的手无意识地摸过左臂的疤——那是圣殿给她烙的“堕落印记”,深褐色的符文嵌在皮肤里,跟道永远好不了的判决书似的。
她的指尖轻轻抖着,碰那道旧伤的时候,好像连神经都在抽。她一直把这疤藏在护甲底下,当成丢人的烙印。可那些小孩却踮着脚喊她“银月姐姐”,眼里全是崇拜。多讽刺啊。
这世界不缺英雄,缺的是愿意记住英雄付出啥代价的人。我默默从柜台底下摸出一瓶贴了标签的琥珀色酒——“静夜麦芽露·特调版”。瓶子冰凉光滑,凝着细细的水珠,跟刚从地窖里拿出来似的。瓶身上的配方是我亲手写的:梦语草露0.3ml,宁神藤提取物一点点,再用低温慢发酵七天。
我把瓶子轻轻推到她跟前:“喝完再琢磨辞职的事儿。毕竟啊,连房租都没挣够的保镖,没资格说走。”
她盯着瓶子,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拧开盖子灌了一口。酒滑进喉咙的时候,带着点甜,还有点儿苦后回甘,跟月光渗进焦土似的。她放下瓶子时眼神有点飘,瞳孔微微放大,好像被什么远地方的画面勾住了。
她小声嘟囔:“他们不该死的……我只是按命令办事……可为啥就我活下来了?”
我靠在吧台后头,手里捏着枚铜币来回转——今天赚得还行,够买两袋新麦芽,还能给亨利换双结实点的靴子。正算着成本,余光瞥见门外长椅上多了个人。
那人穿件灰袍子,帽檐压得老低,膝盖上摊着本破破烂烂的《圣典》,手指头慢慢翻着页。风刮过街角,卷起几片落叶,也掀了下书页的角。那页上明晃晃写着“异端惩戒”四个烫金的字,旁边还画着锁链缠酒杯的图案,意思是“以神的名义,洗干净那些堕落的酒”。
他的手指头停在那页上,目光却越过门槛,死死钉在艾莉森身上——准确说,是她左臂护甲缝里露出来的那点儿褐色符文。那一瞬间,我能听见他呼吸变沉,跟野兽闻着猎物味儿似的。
我心里一紧。这人不是来朝圣的,是来确认“污染源”还在不在扩散。我默默倒了两杯凉水,冰爽的那种——这鬼天气,穿铁皮的和穿灰袍子的都该中暑。
我拎着杯子走出去,脚步轻得跟偷酒喝的猫似的:“修士今天不去贫民窟转吗?”我把水递过去,笑得跟个没坏心眼的小丫头似的,“听说西巷那户瘸腿老太太又咳血了,您不去给她念段《慈悲篇》?”
他没接水,就抬眼看了我一下,眼黑得能把光都吸进去:“贫民不用可怜,得净化。”他说话声调平得跟刀背似的,凉飕飕的像对着墓碑说话。
我耸了耸肩,自己喝了一口:“那你就没想过,真正该净化的,是下令杀无辜人的脑袋,不是执行命令的人心?”
空气僵了一下。他指尖轻轻抖着,“啪”地合上了书。我看着他,笑没减:“你盯她好一会儿了吧?是不是圣殿发现,他们亲手烙了‘堕落印记’的人,居然开始……好好活着了?”
“你这小姑娘很危险。”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的酒,已经让七座城的信徒动摇了。‘勇气苹果酒’让胆小的人敢违抗审判,‘静夜麦芽露’让忏悔的人怀疑教义——这些不是祝福,是蛊惑。”
我摊开手,一脸无辜:“我就是酿酒啊。苹果自己会发酵,梦语草自己会出露水,人心怎么想,那是你们该管的事儿。”“可这些东西偏偏到你手里就成了‘神迹’。”“那只能说明你们的‘神迹’太烂了。”我歪着头笑,“连杯好酒都比不上。”
他站起来,灰袍子被风吹得猎猎响,眼神跟钉子似的:“圣殿不会让第二个‘勇气苹果酒’出现。”我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小声嘀咕:“那我做第三种酒不就完了……比如‘良心复苏醋啤’?加俩酸果蔓再搁点醒神苔,专门治脑子锈住的狂信徒。”
话刚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我回头,艾莉森站在门框边,手还搭在门板上,指节都白了。她肯定听见我和奥兰多的对话了——尤其是那句“他们亲手烙了‘堕落印记’的人,居然开始好好活着了”。
她的脸复杂得跟打翻的调酒壶似的,嘴唇动了动,才挤出声音:“你说我能活着,是因为……我停下来了?”
我转身继续数铜币,懒得抬头:“不然呢?你以为神真在乎谁念经念得响?祂只看谁在黑地里还能认出光。”
她沉默了好半天,脚尖在地上划了半圈:“明天……我还能来搬东西不?”
我装模作样翻开账本——其实一页都没写,纯粹摆样子。“嗯——这个月还剩的活儿:清后院的酒糟堆、补屋顶漏雨的地方、陪我去北林采回野生酵母菌。工资咋算:管三顿饭+‘静夜麦芽露’随便续杯。”
她嘴角抽了抽,小声嘟囔:“……比忏悔仪式还累。”可我明明看见,她转身回屋的时候,脚步比来的时候轻快多了,连肩膀都松了点,像卸下了什么看不见的重担。
夜风慢慢起来了,我站在门口,望着天边最后一缕夕阳沉进山尖。世界要乱?让它乱去呗。只要我的酒馆还开着,麦芽还在发酵,酒桶还能咕嘟冒泡——我就能躺着等着咸鱼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