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最后一口咸得发苦的肉饼,抓起水囊灌了口凉茶,才慢悠悠补了句:“下礼拜还得刷所有酒桶,顺便帮布洛克大叔运批新铁钉。”
这话一出口,林子忽然就静了。
风擦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溪水的流动声,全像被谁掐断了——连片枯叶落地的轻响,都给吞进这片突如其来的死寂里。
艾莉森站在那儿,背对着晨光,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像一道总也合不拢的旧疤。
碎碎的日影在她肩甲上跳,映出金属冷硬的边角,还有边上那圈锈蚀的暗痕。
空气里浮着泥土和烂叶的味道,还掺着一丝昨夜篝火留下的焦香。
她没应声。
我也不急。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嘴上嚷着“我不配”,腿却诚实地往亮处走的人。
而我米丝蒂·琉恩,最拿手的也不是救人——是酿酒。
酒能暖身子,能醒神,能让人在醉醺醺的时候吐出真话。
至于救不救得了命?
那得看酒够不够烈,心够不够痛。
亨利这手艺还是老德行,咸得能刮舌头,可配上北林清晨沾了露水的黑麦面包,竟吃出种粗剌剌的满足。
指尖还腻着一层油,我用拇指搓了搓食指,又在衣角蹭了蹭,听见布料擦过皮肤的窸窣轻响。
活着嘛,不就图个“还吃得下”?
“你老这样。”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快要散在风里,“明明啥也没挑明,却又像什么都懂。”
我舔舔手指,歪头看她:“比如?”
“比如……你知道我昨晚为啥站在门口偷听。”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想听。人只有想听的时候,才会把耳朵竖成那样。”
她愣了一下,随后苦笑。
声音微微发颤,像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一丝缝:“圣殿说我堕落,是因为审判异端时手软。可那天,那人只是个饿极了偷粮的老农。他跪在地上磕头,额角淌血,嘴里念的是孩子的名字……而我,举着剑,听主教念‘净化之词’,像尊能走路的石像。”
她攥紧剑柄,指节发白,皮护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们给我烙了印,赶出圣所,说我不配执剑。可现在……你让我搬酒糟、晒粪肥、采蘑菇,干的活比忏悔还难堪。可为什么……”她顿住,喉咙滚了滚,“为什么今早醒来,我头一回觉得……呼吸是轻的?”
她的话音落下好久,林子里还是静得能听见露珠从叶尖滴进苔藓的轻响——啪,一声,像是时间自己在滴答。
风钻过叶缝,拂动她肩甲上的锈痕,带来铁腥混着汗渍的气味。
我看着她颤抖的手慢慢松开剑柄,像卸下了千斤担。
这时,我才不紧不慢地从背篓里掏出个小陶罐,拧开盖,递过去:“尝一口。”
她皱眉:“这什么?”
“昨晚新酿的‘静夜麦芽露’,加了点梦语草和蜂蜜。不是让你喝醉的,是让你记住现在这感觉——脑子清楚,心也不堵。”我眯眼笑,“顺便试试新品,工钱翻倍。”
· 才怪。
· 我收回罐子,拍了拍她的肩,“梦语草不过是帮你滤掉杂音,真正听见自己的,是你自个儿。”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抿了一口。眼睛微微睁大,喉头动了动。
“怎么样?”
“……有点苦,然后是甜。最后……像风穿过教堂的钟声。”她低声说,尾音轻颤,仿佛那声音还在耳膜上震,“怪了,我居然……不想吐出来。”
我们继续往回走。
起初,她还习惯性地右手按着剑柄,脚步警惕。
可走着走着,肩膀就渐渐松了下来。
路过一片蓝铃花时,一只蜂鸟从她眼前掠过,翠绿的翅膀划出一道流光,她竟愣了半天,直到那抹颜色消失在树冠深处。
再往前,她不再死盯着地面,而是抬头看了眼天上飞过的鹰影——那是自由的形状。
路过一片矮灌木时,她忽然停下。
“怎么?”我问。
她盯着地上一串新鲜的爪印,眉头锁紧:“这不是野兔的脚印……更像狼,可太整齐了,像训练过的。”
我蹲下来看了看,又嗅了嗅空气——除了泥和青苔的湿气,还夹着一丝极淡的硫磺味,呛鼻子,几乎抓不住。
不对劲。
北林从没有硫矿。
我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鸟叫——三长两短,是布洛克平时示警的暗号。
艾莉森瞬间把我拽到身后,剑已抽出半寸,金属擦过鞘壁的锐响撕破了林间的宁静。
我默默把剩下的饼渣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想:
唉,我就说吧,好好的咸鱼日子,怎么总有人来掀我的鱼缸?
可眼下,我装不了傻了。
背后是艾莉森挺直的背脊,前面是摸不清的危险,而我手里……只有一罐还没上市的新酒。
真是的。
早知道就不该答应她明天再来。
这话一出,连我自己都愣了半秒——语气熟得像她已在这儿干了一年零三个月。
可艾莉森没笑,也没反驳,只是蹲在溪边,指尖轻轻拨着流水,看水面上几片落叶被漩涡卷走。
水很凉,溅起的水珠落在她手背上,留下点点湿痕,在日光下闪着微光。
“我不是问工作……”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我是说,我能……留在这儿吗?”
我咬掉最后一口肉饼,咽下去时有点噎,顺手抓起水囊灌了口凉茶,茶叶的涩意在舌尖漫开。
这问题不该由她问的。
照理说,一个被圣殿驱逐、剑上沾过异端血又因手软而被唾弃的骑士,早该学会把“归属”俩字嚼碎了咽进肚里,烂在肠子里。
可她偏偏在这儿,在北林边缘这条没人记得名字的小溪边,用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忐忑,问了个成年人绝不会轻易开口的问题。
我停下咀嚼,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
斜阳照过来,给她蓝灰的盔甲边缘镀了层金,金属反射出柔光,连那枚曾被无数人唾弃的“堕落印记”,此刻也温润得像旧铜。
昨夜她还在梦里嘶喊“别杀他们”,满额冷汗,是我拿湿布给她擦的。
那时候她像个困在铠甲里的幽魂,而现在,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跟着溪水的节奏敲膝盖——那是放松的信号。
“当然可以。”我说,平常得像在聊明天要不要多蒸锅土豆,“但有个条件。”
她立刻挺直背,眼神警觉起来:“什么?”
“不准再半夜偷偷去河边练剑到天亮。”我直接戳破,一边从背篓掏出手帕擦手,粗棉布摩擦掌心的触感很熟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睡不着?酒馆包住,床比石头暖和,枕头也不会硌得你第二天歪着脖子走路像只吓坏的鹌鹑。”
她嘴唇动了动,脸微微涨红,像是想争辩,最后却只是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靴尖,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知道了。”
可眼角却悄悄松了,嘴角甚至闪过一瞬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露水滑过草叶,一不留神就错过。
我们没再说话,静静坐了一会儿。
鸟鸣入耳,风过树梢的簌簌声,远处传来布洛克锤打铁器的闷响,一下一下,像这世界的脉搏。
回程路上,她走在前头,脚步比来时轻快不少。
路过那片发现爪印的灌木时,她甚至弯腰摘了朵野雏菊,花瓣白中心黄,随手插在腰带间,动作笨拙却温柔。
我没戳穿她那点小掩饰——谁还没个藏羞的小动作呢?
傍晚酒馆打烊前,奥兰多果然又来了。
他坐在门外长椅上,手里没拿《圣典》,而是捏着一枚刻有圣殿徽记的铜牌,指尖慢慢转着。
暮色里,那铜牌泛着冷光,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
我假装整理货架,余光却一直锁着他。
他的视线一次次瞟向屋顶——艾莉森正踩在梯子上做最后修补,动作流畅,甚至哼起了不知从哪听来的民谣小调,跑调跑得惊天动地。
可那是笑才会有的声音。
奥兰多起身时,脚步比往常沉。
经过窗台时,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枚铜牌上,指腹摩挲着边缘磨亮的痕迹,像在确认某种决心。
然后轻轻放下。
我拎出一瓶新酿的“微光梨果醋”,倒了一杯放在窗台,对着空气说:“修士,下次来别总翻训诫篇了,试试‘宽恕篇’?说不定对你心脏好。”
门廊阴影里没人应声。
但我捡起铜牌时,发现背面多了道极浅的划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匆匆刻下的符号,很像“R”开头的名字缩写。
R……蕾娜?
还是雷欧?
我记得圣殿档案里有个叛逃的文书官姓这个……
我心里动了动,没声张,只把它收进围裙口袋。
转身时,正看见艾莉森抱着最后一块木板从梯子上跳下来,冲我扬扬下巴:“屋顶补好了。”
晚风卷起屋檐的残尘,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一刻,我差点脱口而出“欢迎入职”。
还好及时改口:“嗯,记你三顿免费晚餐。”
酒馆门吱呀关上。
炉火将熄未熄。
但我知道——
有些人一旦走进你的林子,就再也不会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