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酒馆后院的草尖上,亮晶晶的,像碎玻璃渣撒在绿绒布上。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冷风嗖地钻进围裙下摆,激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指尖都麻了。
刚弯腰要捡柴火,目光却顿住了——门槛外躺着个粗麻布包的长条玩意儿,草绳捆得歪七扭八,活像铁匠用左手绑右手打的结。
布被夜露浸得发暗,边角还沾着几根枯草和马蹄印碾过的泥点子。
布洛克人没露面。
可那歪歪扭扭的钉痕、边上淬火时烧黑的一圈,还有布料底下隐隐透出的银灰反光……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他修好了艾莉森的剑。
我蹲下身,解开湿漉漉的草绳,粗糙的纤维刮过指腹,留下几道细痕。
我把剑抽了出来。
沉手,但重心稳当,刃口泛着冷锻银的微光,在晨雾里像一绺凝固的月光。
断裂的地方几乎看不出接缝,只有护手内侧刻了个小小的锤印——矮人族“已修复”的标记,凹痕里还留着点没擦净的油泥,摸上去有点涩。
这老家伙整天念叨“人类武器太脆,不值当用好钢”,可还是熬了三天三夜把它救回来了。
我懂他为什么这么做。
那天晚上,艾莉森梦游到马厩,跪在干草堆里低声哭喊“别杀他们”,手里死死攥着半截断剑,指节发白,指甲缝里嵌着铁锈混血痂的暗红。
布洛克默默在门口看了好久,最后悄悄给她披上毯子,自己却因为夜里受凉咳了一整宿。
他不说,但我明白。
我把剑拎进屋,放在吧台正中央。
阳光从高窗斜切进来,照在剑脊上,映出一道细小的裂纹——那是没法完全修好的旧伤,像一道沉默的疤,横在锋利和残缺之间。
光斑在裂痕边上跳,仿佛它也在呼吸。
正琢磨要不要先藏起来,等她情绪稳了再给……身后楼梯突然吱呀响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老琴弦上,震得空气发颤。
我回头。
艾莉森站在二楼走廊尽头,睡衣领口歪着,蓝灰色头发乱得像被雷劈过,一双金瞳死死盯着我手边的剑,瞳孔缩得像针尖,呼吸又轻又急,像漏风的风箱。
空气凝固了一秒。
“……谁准你碰它的?”她声音发颤,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那是我的东西。”
我挑眉,随手把剑往桌上一推,金属撞木面,发出短促的“铛”一声:“哦?可现在它归布洛克大叔。人家只说‘修好还你’,没说要让你继续糟蹋。”
她僵住了。
嘴唇抿成一条线,指尖掐进掌心,呼吸越来越急,我能听见她胸腔里压抑的喘息,像困兽在铁笼里冲撞。
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冲回房间,“砰”地关上门,震得墙上酒杯直晃,杯壁嗡嗡响。
我耸耸肩,转身去灶台煮今日份的“晨醒姜蜜啤”。
姜片下锅滋啦作响,辛辣味儿一下子窜开,刺得鼻子发酸,热气扑在脸上,像一层湿烫的纱布。
亨利打着哈欠从储藏室钻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瞥了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问:“剑回来了?”
我点头,搅着锅里的泡沫,糖浆黏稠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楚。
“啧。”他拿起抹布擦锅,摇头,“她今早醒来啥也不记得,只问‘我的剑呢?’……唉,你说她到底想找回什么?”
锅里的热气扑在我脸上,我冷笑:“圣殿教她杀人,不教她做梦会疼。现在疼醒了,反倒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停。”
话音没落,楼梯又响了。
这一次,脚步很重,带着一股决绝,每一步都像在宣告什么终结。
艾莉森已经换上那套洗得发白的旧铠甲,肩甲扣错了位置,腰间空荡荡——她没带剑。
她径直走到吧台前,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
“我要走了。”
我舀起一勺热啤尝味,眼皮都没抬:“走去哪?通缉令还在镇公所贴着,你现在出去,不是被抓就是被当成疯子关进忏悔所。”
她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我不该留在这儿……这把剑不该被修好。我配不上它。”
我放下勺子,直视她金瞳深处那团摇晃的火光,锅底余温透过木柄传到掌心,微微发烫。
“所以你就打算一辈子当个行走的赎罪碑?”我冷笑,“布洛克花三天三夜敲这把剑,不是让你拿去自杀式冲锋,是要告诉你——断了能接,人也能修。”
她猛地抬头,
我没退,绕过吧台,一把将剑推到她面前。
“你要走可以,但得拿着它走。不然我明天就把它熔了做炉钩,反正酒馆缺个拨火棍。”
她怔住了。
手指微微发抖,却迟迟不敢碰剑柄,仿佛那不是钢铁,而是烧红的烙铁。
这时,亨利默默端来一碗煎蛋和黑麦面包,放在她常坐的位置,语气平常:“吃点东西再决定砍谁。”
油星在蛋清边上噼啪炸着,香气混着焦糊味钻进鼻子。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剑脊上,那道细小的裂纹在光线下忽明忽暗,像一道不肯愈合的记忆。
她没动剑。
也没动吃的。
只是站着,像一尊快要塌的雕像。
半小时后,晨雾散了,阳光爬上屋檐。
我端着空锅经过窗边,余光扫过屋顶瓦片——那儿坐着一个人影,银发被风吹得翻飞,膝上横着那把剑。
那一刻我才真松了口气。
不是怕她拿去自毁,也不是担心她终于要走——恰恰相反,我怕的是她什么都不做。
人一旦彻底放弃选择,比死了还难救。
而现在,屋顶上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她在挣扎,在试着重新握住什么。
我拎着一壶刚酿好的“安神接骨酒”走出后门,仰头望着那道剪影。
晚风把她的银发吹得像一面残破却不肯降的战旗,剑横在膝上,布条一圈圈擦着,动作慢却坚定,布料摩擦金属的沙沙声随风飘下来,仿佛不是在清铁锈,而是在刮记忆里的血渍。
“喂,”我扬声,“你坐的那片瓦去年就该换了,再踩塌一次,酒窖又得泡汤。”
她没回头,声音从风里飘下来:“……我知道。”
就这三个字,让我心里那根绷了几天的弦,轻轻颤了一下。
我知道?
那就代表她记得——记得这屋子哪块地板会响,哪扇窗漏风,记得亨利总把煎蛋煎糊,记得布洛克每晚睡前会轻敲三下墙壁当报平安。
这些琐碎到无聊的事,是“家”的锚点。
只要她还记得,就还没走远。
我爬上梯子,把酒壶递上去:“喝一口?加了宁神花和微量镁盐,能让你今晚少做个梦游马厩的美梦。”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酒壶抿了一口,眉头立刻皱起:“太苦了。”
“废话,镇定剂又不是糖水。”我盘腿坐在另一片瓦上,抬头看天,“你知道布洛克为什么非修这把剑吗?他跟我说过,矮人族有句话——‘金属会记住它主人的手感’。哪怕断成两截,淬火重锻之后,它还是会认你。但前提是,你得先伸手。”
夜色渐浓,星星冒了出来,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银。
她低头看着剑柄,指腹慢慢抚过缠绳的磨损处,那儿有她多年握持留下的凹痕,现在被新布条温柔盖着。
“我杀过七个人。”她忽然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们跪在地上求饶,有的哭,有的念经,有的喊母亲……可教义说他们是异端,灵魂已被腐化,必须由净罪之刃斩断尘缘。我信了。我一直信。”
我静静听着,没打断。
风掠过耳边,带来远处狼嗥般的呜咽,不知是幻觉还是山风穿林。
“可后来那一战……我们被伏击,整支小队只有我活下来。我在尸堆里爬了三天,靠喝死人盔甲缝里的雨水活着。等我逃回圣殿,主教却说‘幸存者易生妄念,需静思忏悔’。他们没收我的剑,把我关进地窖……就像处理一件出了故障的兵器。”
她冷笑一声,眼里却没有温度:“原来我不是骑士,是刀。刀不该有感觉,更不该做梦。”
我转头看她,月光落在她侧脸上,一半亮,一半暗,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影。
“所以你现在想通了?”我问,“你是人,不是工具?”
她没回答,但手指收紧,握住了剑柄。
够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裙摆:“行吧,既然决定留下,明早六点准时起床巡逻。顺便把后院那堆空桶码整齐,亨利说影响风水。”
她愕然看向我:“你就没什么热血台词要讲?比如‘相信自己’、‘未来可期’之类的?”
我翻下梯子,回头一笑:“我要是给你画大饼,布洛克明天就得给我打新拨火棍了。而且——”我顿了顿,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真正的救赎,不在誓词里,而在扫厕所时有没有偷懒。”
脚步声从屋檐上追来:“等等!你说我算是酒馆的人了?”
“嗯。”我推开门,头也不回,“虽然工资不涨,但年终奖可以考虑加一瓶‘勇者苏醒啤酒’——限量版,喝了会忍不住想干大事的那种。”
身后传来轻微的笑声,很轻,像风吹过风铃。
而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今晚的月亮太亮,亮得连阴影都开始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