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扛着梯子,夹着一卷油毡往屋顶上爬。
早晨的风还带着夜里没散尽的凉气,吹得裙摆扑棱扑棱响,活像只不肯消停的灰麻雀在扑腾。
手摸上梯子横木,铁锈簌簌往下掉,沾了满手棕红色的粉,糙糙的,还有点涩——这老梯子比酒馆岁数都大,每爬一步都吱呀乱叫,感觉下一秒就要散架。
我好不容易在屋脊上站稳,一抬眼,就看见她盘腿坐在那片破瓦正中间,剑横在膝盖上,手里攥着块白布,正特别认真地擦脚边一块青灰瓦片。
阳光斜斜打在她肩甲上,在瓦上投了道细长的影子,像是什么古老仪式里画的刻度线。
她指关节都擦得发白了,动作慢吞吞却特别固执,每擦一下,都有细小的灰尘扬起来,混进早晨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陶土和老霉斑的味道。
我眼皮直跳:“……你这是在给屋顶搞圣洁净化仪式呢?”
她头都没抬,声音稳得像在念经:“你说漏雨要修。我在排查隐患。”
我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扶着屋脊才没滑下去:“谁让你用巡视圣殿屋顶的架势查防水了?你以为这屋顶沾了异端的血需要驱邪啊?”
她总算抬起头,金色的眼瞳里映着刚升起的太阳,认真得让人想叹气:“身为酒馆的守护者,必须确保每一寸防御都完整。”
我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脑子里除了教条估计没别的东西了。
“我们这儿最大的威胁是半夜老鼠啃橡木桶,可不是什么魔族骑兵冲进来踹门。”话音刚落,楼下亨利的声音准时响了起来,比闹钟还准:
“米丝蒂!三号窖的橡木桶渗了!”
我叹了口气,把油毡和瓦刀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行吧,试用期第一天,任务更新:先把这片烂瓦掀了,换新的铺好。敢说这是‘有辱骑士尊严’,我就把你排进扫厕所的轮班表里。”
艾莉森低头看着手里的工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那双手,以前可是握过斩下七名异端头颅的圣剑,现在却捏着把生锈的瓦刀,活像个第一次进厨房就被塞了菜刀的新兵蛋子。
她指甲缝里很快就嵌满了沥青渣子,黑乎乎、腻腻的,像凝固了的夜色。
她动作僵硬地撬起一片瓦,结果一脚踩空,咔嚓一声,旁边好端端的瓦片裂成了三瓣。
碎片哗啦啦掉下去,砸在屋檐下的木桶上,发出闷响,把檐角打盹的麻雀都吓飞了。
我蹲在屋檐边上啃苹果,一边看一边点评:“动作太硬了,呼吸也不对劲——你以为这是在砍敌人脑袋呢?这是在补屋顶!放松点,再塌一块,你下周工资全扣了买瓦片。”苹果脆生生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我随手抹在裙边上。
她咬着牙低声嘟囔:“……我曾经带着百来个骑兵突袭魔族前哨,一晚上烧了他们三座营帐。现在却要为一片瓦调整呼吸?”
我嚼着苹果含糊地说:“那你当初怎么不去当建筑师?哦对了,因为你脑子一根筋,只会听命令砍人。”
她猛地转过头瞪我,金色的眼睛里火星子直冒,可一看我晃着腿、一脸欠揍的样子,又泄了气似的低下头,继续敲她的钉子。
锤子声一下又一下,单调又沉重,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阳光洒在她银白色的长发上,铠甲边泛着柔和的光。
她笨手笨脚地抹着沥青,手指划破了也不吭声,就默默用布条缠上——那布条还是昨晚我随手塞给她包靴子伤口的,现在已经被泥灰染成了暗褐色。
这画面离谱得可笑——堂堂圣殿骑士,沦落到在我这小破酒馆修屋顶——可偏偏又让人觉得莫名安心。
中午收工的时候,她浑身都是灰泥,左肩还被滑下来的瓦片划了道口子,血混着泥水渗出来,在锁骨下面拖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红痕。
我从柜台后面拿了杯新调的“愈风柑橘酒”,递过去。
她本能地往后缩了半步,眼神警惕:“……又是那种带‘效果’的酒?”
我挑眉:“上次的‘静夜麦芽露’让你睡了整晚,没做噩梦。这次的‘愈风’顶多让你伤口结痂快点,顺便心情别那么暴躁。”顿了顿,坏心眼又上来了,“怎么,怕喝了又赖着不走?”
她盯着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忽然停住了——杯底内侧,刻着一行特别细的小字:“守护者的第一课:活着比正确重要。”
她手指微微收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是我?”
我没装傻,也没绕弯子,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因为你是第一个敢坐在屋顶上看月亮的人。别人来喝酒是为了逃避,你留下来,是因为你还想守点什么——哪怕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守什么。”
她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喝了一口酒。
柑橘的清香在空气里散开,她肩上的伤口肉眼可见地凝了层薄痂,眉头也舒展了些。
我转身回酒馆,脚步沉得像踩在泥浆里。
屋顶是修好了,可我心里清楚——有些裂缝,油毡是盖不住的。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地窖口,我在酒架之间穿行,一个一个核对发酵桶的编号和温度计读数。
空气里飘着酵母微酸的气息,混合着橡木桶渗出的树脂香味。
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门外长椅上有人。
奥兰多又来了。
他今天没穿修士袍,也没拿《圣典》,手里捏着张泛黄的地图,边角焦黑,像是刚从火里抢出来的。
我注意到门槛上有几道湿脚印——朝东延伸,一直到院角那张旧木椅前。
是他。
总是坐在那里,像根插进土里的十字架。
他低着头,指节攥得发白,好像那张纸比他的命还重要。
我放下笔,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倒了杯不加酒精的蜂蜜水。
杯子握在手里,温温润润的,有点黏手,蜜糖在杯底慢慢沉淀。
我端着那杯蜂蜜水,不紧不慢地走出酒馆。
阳光斜照在石板路上,映出奥兰多佝偻的身影。
他还低着头,仿佛那张焦边地图上写着世界的结局。
我把杯子轻轻放在他旁边的木桌上,发出轻轻的磕碰声。
“修士,今天不抄经文,改研究地理了?”我语气懒洋洋的,像在聊今天天气怎么样。
他没抬头,指节却把地图边缘攥得更紧了,声音压得很低:“王都近郊出现了三处‘枯脉井’——魔法泉眼干了,周围的庄稼也枯死了,牲畜都发了疯。神殿封锁了消息,但民间已经有传言说‘神弃之日要来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
不是因为什么“神弃”,而是我知道——这个世界正在慢慢崩溃。
元素衰竭不是传说,是缓慢却停不下来的死亡。
而我的酒……竟然让喝过的人对这种衰变引起的精神污染有了抵抗力?
这不该发生的。
我的配方只是基于植物神经活性成分和发酵代谢产物的精准调配,顶多能调节情绪、缓解疲劳。
可在这个魔法尚存、规则松动的世界里,这点微弱的生化反应,居然被放大成了“祝福”。
我脸上不动声色,甚至翘起了嘴角:“哦?那跟我们这些瓶瓶罐罐有什么关系?”
他终于抬起眼,灰蓝色的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有人在报告里提到,喝过你酒的人,对枯脉引起的精神躁动有轻微的抵抗力。”他顿了顿,“神殿高层正在争论……该把你列为‘潜在圣物载体’还是‘异端污染源’。”
我嗤笑一声,抱起胳膊靠在门框上:“二选一?你们神殿就不能写个第三选项叫‘合法经营个体户’?营业执照我都想好了:米丝蒂·琉恩,持证酿酒,童叟无欺,谢绝封印。”
他嘴角居然抽了抽,像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语气调侃他的信仰。
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铜质小符——正面刻着双蛇绕眼的图腾,背面却是崭新的暗纹。
“这是我重刻的‘沉默之路’凭证,”他低声说,“原来的符已经被标记了,用了会被追踪。只有老神官能认出这个。如果你想逃,他或许能帮你查清这酒为什么有效——而不是被当成祭坛上的羔羊。”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你背叛信仰了?”
“不。”他摇头,目光落回地图,“我只是开始怀疑……我们侍奉的,到底是神,还是权力。”
风吹过庭院,卷起一片落叶,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又静静落下。
我没接那符,也没拒绝。
只是转身走回柜台,悄悄把它夹进账本最深处——压在一行批注下面:“第三批缪斯麦酒饮用者焦虑指数下降40%,数据异常,待复核。”
数字、原料、订单、酒谱——在这堆琐碎日常下面,藏一张通往风暴中心的地图,再合适不过。
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
最后一位客人醉醺醺地踉跄着离开,我锁好大门,点燃廊下的风灯。
院子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低语,又像叹息。
我正擦着一只琥珀色的酒杯,忽然听见后院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不是打斗,是剑划破空气的节奏,稳、缓,却带着某种固执的重量。
我提着灯走过去。
艾莉森站在那棵老橡树下,银发被夜风轻轻撩起,重铸后的剑在她手中像呼吸一样起伏。
月光穿过枝叶,在她铠甲上洒下斑斑点点的银光。
她不再追求杀伐的气势,而是在寻找某种失去平衡后的新平衡。
收剑回鞘时,她察觉到我,微微一愣。
“……我在适应新身份。”她说得有点别扭。
我冷笑:“守护者不需要半夜练剑,需要的是明天早上准时扫院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单膝跪地,抽出长剑,剑尖轻轻点地,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艾莉森·维尔特,在此立誓——以剑守护此酒馆安宁,以心赎过往之罪。若违此誓,愿断剑穿心。”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瞬。
我愣住了。
不是因为她下跪,而是在那一瞬间,她不再是那个被教条绑住的骑士,也不是赖在我屋顶喝酒的流浪汉——她是真正做出了选择的人。
但我不能让她把这份沉重带进这个本该荒诞又温暖的地方。
我一步上前,一把把她拽起来:“谁准你搞这种中二宣誓了?我又没让你当圣骑士!”我瞪着她,“你要真想赎罪,明天把马厩粪堆清了,给布洛克大叔送过去当炉料——那才是真正的净化仪式。”
她怔住了,随后——笑了。
不是礼节性的微笑,也不是冷硬的弧度,而是真正轻松地笑出了声,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
我转身回屋,没让她看见我嘴角也扬了一下。
但在关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账本的方向。
风暴要来了。
可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把屋顶修好,把酒酿好,把日子过下去。
哪怕救世主的剧本已经摊开,我也只想先睡个懒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