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叼着半片面包靠在门框上,看艾莉森蹲在马厩门口,手里攥着扫帚像握剑似的那么僵硬,差点没笑出声。
这女人昨晚上还单膝跪地、剑指月亮,说什么“断剑穿心”的中二誓言,一副要为酒馆赴汤蹈火的悲壮样儿。
结果今天一大早,就被我一句话打发来铲马粪——而且她还真乖乖来了。
她抬头看我,耳根有点发红:“你说要清理粪堆……可我试了三回,扫帚老是打滑。”
我差点把嘴里的面包喷出来。
“你以为这是在砍魔物冲锋呢?”我嚼着面包含糊不清地说,“扫帚得斜着压地,手腕别使那么大劲——再说了,谁让你穿着铠甲干这活儿?你这是要搞什么‘神圣清洁仪式’啊?”
她抿着嘴不说话,但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里没有生气,反而有种特别认真的表情,像是在研究什么战术。
然后她真的开始调整姿势,把扫帚放低,脚站成丁字步,手腕微微下沉——跟昨晚练剑的动作一模一样。
我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家伙脑子里是不是只有“战斗模式”和“待机模式”,连扫个地都要用骑士的基本功。
阳光照在她沾了草屑的肩甲上,那把重铸后的断剑静静挂在腰边,金属的冷光和木柄扫帚摆在一起,荒诞得像哪个疯画家笔下的寓言画:曾经的圣殿骑士,如今成了酒馆清洁工。
亨利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粉,低声笑道:“昨晚上还宣誓效忠呢,今早就开始铲马粪,这赎罪之路可真够实在的。”
“不然呢?”我耸耸肩,“她要是天天举着剑念咒语,我还得给她搭个祭坛?我要的是能干活的人,不是摆那看的雕像。”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布洛克扛着工具箱走过来,独眼里闪着铁匠特有的那种“你不行”的光。
他一句话不说,直接走到艾莉森身后,伸手就去解她铠甲的扣环。
“等等!”艾莉森猛地后退一步。
布洛克冷笑:“你穿着它睡觉?关节都锈死了,皮带裂了三根,左肩甲还有撞出来的坑——就这状态你还敢拿剑站岗?守护者是拿命拼的,不是拿破铜烂铁撑场面的。”
她僵在那里,手套黑乎乎的,指节因为常年握剑已经变了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已经不是骑士了。”
布洛克停下手,抬眼盯着她,锤子在掌心转了一圈:“那你昨晚跪着发誓的时候,是在跟空气说话?”
我躲在窗后啃苹果,差点呛着。
这矮人嘴比我还毒,果然最适合治这种死脑筋。
下午我坐在柜台后翻账本,手指划过一排排数字,心里却莫名想起艾莉森笨拙扫地的样子。
这酒馆原本只是我想躺平养老的小生意,结果现在倒像个收容所:退役炊事兵、落魄女骑士、神殿密探、沉默铁匠……每个人都在这里悄悄卸下盔甲,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可外面的世界没打算给我们太多喘息的时间。
奥兰多又坐在长椅上了,手里捧着本破旧的《地方志》,书角都折了好几处,显然是被人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
我端了杯加了蜂蜜的温水走出去,故意挨着他坐下,语气懒洋洋的:“修士,今天不聊神弃之日,改研究风土人情了?”
他没抬头,声音平静得像井水:“王都周边已经有七个村子报告牲畜暴毙,症状和枯脉井的影响一模一样。神殿派了三支净化小队,全都失联了。”
我挑眉:“所以你们现在连自己人都不敢信了?”
他终于合上书,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但他们带回来的最后一份报告提到……那些幸存者,都喝过你的酒。”
我心里咯噔一下。
脸上还是懒洋洋地晃着杯子:“哦?所以我是地下抗魔协会的理事长?要不要给我发个徽章?”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眼神像在掂量我每句话是真是假。
最后,他忽然压低声音,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说:
“他们说,喝了你的酒的人,梦里会听见树在说话。”
风停了。
连酒馆屋檐下的风铃都静止了一瞬。
我笑着扯了扯领口,好像只是被太阳晒得有点热:“树说话?那下次我酿个‘会唱歌的葡萄酒’,还能开个音乐会。”
他没笑,只是慢慢起身,把那本《地方志》留在长椅上,背影消失在街角。
我坐了很久,直到夕阳把账本染成橘红色,字迹模糊成一片。
那句话在我脑子里来回响:“喝了你的酒的人,梦里会听见树在说话。”
如果真是我的酒打开了那扇门……那我不是什么治愈者,只是个惹麻烦的傻子。
可如果枯脉井的毒雾正在吞噬村庄,而我的酒是唯一能让人抵抗的东西呢?
我不是神,也不信什么救世主。
但我记得艾莉森昨晚握着扫帚的样子——她不想当雕像,她想重新学会走路。
最后,我起身锁好前门,熄了大厅的灯,独自走进地窖。
角落里,一瓶用深色玻璃封存的原液静静立在架子最深处——那是我最近试验的新配方,原料来自边境的苔藓和夜铃花提取物,发酵了整整十七天,理论上能稍微激活人的神经感知。
我凝视着它,手指轻轻抚过瓶身。
如果……真是因为这个呢?
如果我的酒不只是让人放松、提神、甚至产生短暂的“祝福感”……
如果它真的打开了某种不该被听见的声音?
那么问题来了——
树,到底想说什么?
我把那批失败的原液兑了点蜂蜜和黑麦酒,起了个名字叫“根语”——当初取这个名字,不过是想笑话自己像个装神弄鬼的草药师。
又滴了两滴镇定神经的薄荷露,压住刺痛感。然后写下一句话:
“别逃了,该听听它们说什么。”
我把酒放在艾莉森房门口,像放一颗定时炸弹,也像递出一把钥匙。
那杯酒在她门前放了一整个下午。没人进出。没人提起。
直到黄昏时分,空杯被人轻轻放回厨房窗台,杯底朝天,像某种回应。
我没问她有没有听见树的声音。有些答案,得等到夜里才肯浮现。
半夜,我被后院一阵窸窣声惊醒。
不是野猫翻墙,也不是风刮门板——是有人在压抑地喘气,还夹杂着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抓起披肩,光脚踩过木地板,从厨房侧窗翻出去。
月光如霜,洒满庭院,老橡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曳,像无数伸展的手臂。
艾莉森站在树下,剑已出鞘,双手紧握剑柄,指节发白。
她的铠甲在冷月下泛着青灰光泽,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在下巴汇聚,滴进泥土,发出细微的“嗒”声。
她双膝微弯,像是面对看不见的敌人,呼吸急促得几乎要撕裂喉咙,每次吸气都带着金属胸甲挤压肺叶的吱嘎声。
“别过来……”她喃喃着,声音发抖,“我不是刽子手……我不该听那个命令……”
我心里一紧。
她又梦见了。
梦回圣殿审判之日——那个她奉命清剿“疫村”的夜晚。
据说全村都被腐化了,可当她带人冲进去时,看到的只是发烧抽搐的妇孺,在泥地里爬行哀求。
而她执行了命令。
我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没靠近,只是轻声说:“你砍的不是人,是屋顶瓦片。昨天的事,还记得吗?”
她猛地转身,剑尖直指我喉咙,瞳孔剧烈收缩,眼中布满血丝,像一头濒临崩溃的困兽。
“米丝蒂?”她嗓音沙哑,“你怎么……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你昨晚喝的酒还没完全起效。”我掏出随身带的小酒杯,倒了一小口递过去,“喝完它,再告诉我,树有没有开口骂你。”
她盯着我,混乱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清醒。
几秒钟后,她居然真的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寂静蔓延。
夜风吹过树叶,发出细碎如低语的沙沙声,仿佛整个院子都在屏息凝神。
月光穿过枝叶洒在她铠甲上,斑驳如泪痕,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坚硬如牢笼。
她站着不动,嘴唇微动,像是在倾听什么。
忽然,她肩膀松了下来,剑哐当一声插进土里,整个人顺着树干滑坐下去,抱着头低声说:
“……树说……‘你只是迷路的孩子’。”
我愣住了。
不是幻觉,不是错觉。
她的神经感知确实被激活了——而且,她听见了。
不是诅咒,也不是惩罚。是宽恕。
第三天清晨,阳光刚爬上屋檐,厨房门就被轻轻推开。
艾莉森站在门口,手里拎着扫帚,肩上搭着那套已经修补好的银灰铠甲——布洛克昨晚偷偷熬了一整夜才修好的。
她把一只空酒杯放在我桌上,杯底刻着一行新划的小字:
“迷路的孩子,也该学会回家。”
我没说话,只从账本夹层抽出一张泛黄的通行符——那是奥兰多留下的,通往神殿禁地的密令。
我在背面写下一行字:
“若真有沉默之神,祂大概也不喜欢加班。”
风暴确实在逼近。
但我突然觉得,或许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至少现在,院子里的鸡等着喂,地板等着拖,而扫帚和剑,都可以摆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