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刚把酒窖铁门拉开条缝,又潮又冷的霉味就混着老橡木桶的香味扑过来——那味儿跟浸了雨的旧毯子裹着点焦糖甜似的,钻鼻子里还带点痒。
我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寒意顺着鞋底往上爬,手指头一碰到空气就冒小水珠。正弯腰够最角落那坛去年冬天酿的黑麦烈酒,指节蹭着陶坛粗糙的边儿,忽然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像老鼠啃木头,又像有人躲在桶后头喘气,断断续续的,还夹着布料蹭发酵桶壁的沙沙声。
我抄起墙根的长柄木勺,手心被木纹磨得有点疼,憋着气绕到酒架后头。月光从高窗斜着照进来,在地上割出几道灰白的光带,灰尘在光里飘来飘去,跟小星星似的。
我正准备一勺子敲下去,一个灰头土脸的小脑袋突然从发酵桶后探出来:“别打!是我!”汤米的声音抖得跟风里的破旗子似的,每一声都颤得发裂。
他整个人跌跌撞撞滚出来,怀里死死抱着半袋湿乎乎的酒糟,黏糊糊的汁儿顺着指缝往下滴,砸地上闷声闷气的。衣服上全是泥和草屑,左脸颊一道新擦伤渗着血丝,在冷光下泛着暗红油光。
我蹲下来,膝盖“咔”地响了一声,伸手碰了碰他发烫的额头:“你小子又偷喝醪糟,醉倒在窖里了?”
“不是……”他咬着嘴唇,眼圈红红的,“米丝蒂姐,他们要抓我!弗林特那混蛋……我昨儿晚上亲眼瞅见他把税金塞地窖砖缝里了,用油布包着,整整三袋!他还杀了镇东头老莫家的狗——就是那只总冲他叫的黄毛狗,一刀抹了脖子,就因为狗扒了他的鞋印!”
我心猛地一跳,耳朵里“嗡”了一下。
汤米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都快成气音了:“我没敢说出去……可昨儿晚上他派人搜我家,翻箱倒柜砸了锅碗,连床板都劈了。我爹让我赶紧跑,我就摸着黑钻后山,绕到酒馆这儿……只能躲这儿了。”
他说完,抬起袖子想擦脸,结果露出一截胳膊——全是鞭痕,皮开肉绽的,有些伤口还渗着淡黄色的水,闻着有点腥臭味。
我盯着那伤没说话,默默走到酒窖最里头,手指在第三排酒架底下摸了会儿,指甲刮过木头疙瘩的坑,“咔哒”一声,暗格弹开了。我把暗门锁好,转身拎起一桶清水泼在他脚边——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凉气扑脸,一滴溅我脸上,冰得我眨了眨眼。
“洗干净点,然后去厨房煮碗热汤面。你现在是逃犯,但在我这儿,算暂住的员工家属。”
他愣了:“……啊?”
“我说,”我拍了拍他的肩,手心能感觉到他瘦得硌人的肩胛在抖,语气轻得跟吩咐今天该扫哪块地似的,“你现在归我管了。他们敢动你,得先问问我这酒馆答不答应。”
中午日头毒得很,艾莉森已经在院里练了半个钟头剑了。银灰色的剑刃劈开空气,动静跟撕布似的脆生,一片飘下来的梧桐叶被她凌空劈成两半,慢悠悠往下落,叶子边儿都焦卷了,跟被看不见的热气烤过似的。
我靠在门框上嗑瓜子,壳儿一颗一颗吐进檐角的铜盆里,“叮咚”响,跟个藏着的节拍器似的。
“别装深沉了。”我说,“你昨儿晚上梦见树说话的事儿,全酒馆都知道了——亨利说你半夜在院里对着玫瑰丛鞠躬认错,还一口一个‘老先生’地喊。”
她剑势一顿,肩膀绷得紧紧的,耳尖悄悄红了:“我就是……不想再梦见那些脸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疫村的女人,抽抽搭搭的孩子,泥地上伸过来的手。那画面以前总在她梦话里冒出来,还带着湿泥土混着铁锈的味儿。
我吐掉最后一片瓜子壳,站直身子:“那你盯着前门。我去后院,教几个小屁孩怎么用臭味讨公道。”
她轻轻点头,剑尖一挑,又把一片梧桐叶削成了两半。
下午三点,太阳还没往西斜,后院老梨树下已经围了一圈脏兮兮的小脑袋。汤米正蹲在地上画圈,见我来了,抬头看我,眼里还带着怕劲儿。
“米丝蒂姐,他们会烧我家吗?”
“他们想烧的不是房子,是咱们的声音。”我把手放他肩上,手心暖暖的,“但现在——”我指着那堆发黑结块的酒糟,上面飘着一层淡青色的泡沫,轻轻一搅,“咕嘟咕嘟”冒小气泡,闻着跟臭鸡蛋混着甜酒似的,还带点沼泽地的腐味儿,“咱们能让整个镇子都听见。”
三个月前酿苹果酒剩下的酒糟,早发酵好了。我掀开发酵堆上的麻布,热气裹着酸臭味扑过来,孩子们赶紧捂鼻子往后退,可又忍不住好奇往前凑。
“知道这玩意儿除了喂猪,还能干嘛不?”我问。没人吭声。
“能放‘毒气弹’。”我咧嘴一笑,指尖捏了点泡沫,凑去火折子——“噗”的一声,蓝火苗蹿起来,照亮孩子们惊得瞪大的脸,“这东西闷在里头发酵,能出可燃的气儿,一点就炸。灌进羊皮袋,扎紧口子,点火扔出去——砰!比铁匠铺炸炉子还响十倍。”
最小的那个女孩缩了缩脖子:“会……会死人吗?”
“不会。”我摇头,“只许吓人,不许伤人。咱们是文明起义,不是土匪闹事。”
亨利叼着旱烟斗从柴房逛出来,眯着眼扫了一圈:“你这是要把全镇小孩都教成纵火犯?”
“才不是。”我拍拍手,走向屋檐下挂着的十几个空羊皮袋,“我是要让他们变成‘合法制造噪音的民间艺术团’。贝拉大妈已经在广场组织妇女晾被单了,说是‘集体除潮’,其实是给咱们打掩护。你们负责在屋顶埋伏,信号一响就扔袋子,记住了——只许炸,不许砍。”
汤米举起手:“那……我能指挥吗?”
我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当然能。毕竟,你是这场革命的第一目击证人啊。”
夕阳开始染红屋顶的时候,我站在酒馆二楼窗口,望着镇中心的方向。弗林特肯定会来——他会带着打手,踹开我的门,踩脏我刚拖的地,嚷嚷着“规矩是我定的”。
可他不知道,有些规矩,早该换了。而且这次,我不打算躲。
天黑前,弗林特带着四个打手,大摇大摆踹开酒馆大门。皮靴子踩在我刚拖完的地上,留了一串泥脚印——那可是我早上用井水擦了三遍的樱桃木地板啊!
“规矩是我定的!”他嚷嚷着,唾沫星子喷到门框上的铜铃铛,震得它“嗡嗡”响,余音在空气里飘,“藏人就得拆房子!窝藏逃税的,按规矩该封门烧房子!”
我正坐在吧台后头剥花生,听见这话,慢悠悠吹了口气,把碎壳从手心吹开——它们跟小纸船似的飘在木台上。
艾莉森横剑挡在门口,铠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跟个不肯退的守墓骑士似的。她没说话,就把剑尖轻轻点了点地,那“嗒”的一声,比任何吼叫声都刺耳,跟敲了审判的钟似的。
“你一个被圣殿踢出来的残兵败将,也配提‘守护’?”弗林特冷笑,挥手让手下上:“给我砸!先把招牌拆了祭天!”
就在他们抬脚要冲的瞬间——
屋顶突然传来一声又嫩又响亮的喊:“喝米丝蒂的酒,屁都能炸响!!”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一只烧着的羊皮袋从天上掉下来,砸在门前泥地里,火光“腾”地炸开,跟有人往地上甩了个滚烫的太阳似的。
浓烟“呼呼”往上冒,还混着股怪味儿——像烂鸡蛋泡在甜酒里发酵三个月,又被雷劈了似的,刺得人眼泪直流。
第二只、第三只接着往下掉,跟流星雨似的,精准砸在打手脚边。火苗溅得到处都是,热浪扑脸,有个壮汉当场就跪地上干呕,捂着鼻子大叫:“这哪是酒?这是地狱马桶炸了啊!!”
乱劲儿里,贝拉大妈抡着洗衣棒砸税务所的窗户,玻璃“哗啦”碎了一地;亨利堵在侧巷口,扁担横在门框上;两个打手对视一眼,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显然不是一条心。
艾莉森趁机一把拎起吓得瘫软的税务官衣领,跟提麻袋似的把他掼在地上,手腕一翻,给他铐上了早备好的铁链。
“你没权抓我!”他尖叫。
“我没抓你。”她冷冷地说,“我就是按《梅尔顿宪章》第十条来:凡是踩脏干净地方的,交给市集执事处理——今儿个,我们就是临时执事团。”
人群里爆发出哄笑和掌声。
第二天正午,阳光洒满广场。我把攒了三年的税收账本摊在长桌上,纸页翻得哗哗响,跟本审判书似的。
“这些数字,”我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红圈,“不是一天凑出来的。三年前我就开始记了——每桶酒少了多少,每笔税多收了几分……我拿它当下酒菜,慢慢嚼。”
亨利接过账本,嗓门跟当年在炊事营点名似的洪亮:“第一条:猪肉税一千二百银币,流进了克罗尔老爷的新貂皮大衣里——附发票草图一张,据证人屠夫老乔说,是他媳妇的相好亲眼看见的!”
人越聚越多,一开始是小声嘀咕,后来就变成怒吼了。贝拉大妈带头抡着洗衣棒砸税务所窗户,孩子们往墙上泼墨水,画得满墙都是:“弗林特=大骗子”“我们不是牲口!”“米丝蒂酿酒,真理冒泡!”
卫队终于慢腾腾来了,可等着他们的,是五百人安安静静却死死的包围圈。
我在酒馆二楼阳台啃鸡腿,油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楼下艾莉森的头盔上。她抬头瞪我一眼,我没理,接着嚼。
看着弗林特被反绑着双手拖走,他还仰着脖子喊:“你们会遭天谴的!神不会不管的!!”
我咽下最后一口肉,舔了舔手指,小声嘀咕:“神要是真管事,也不至于让我一个只想躺着喝酒的酿酒师来收拾这烂摊子啊。”
天黑的时候,汤米捧着一块新刻的木牌站在我门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米丝蒂酒馆——穷人也能放响屁的地方。”
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风从巷口吹过来,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作响。接着我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咸鱼的梦想啊……果然,又得往后推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