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还没散干净,监察使的车队就停在镇口了。
我正蹲在酒馆门口刷地板,把昨晚炸烂的羊皮碎片扫成一堆——这玩意儿比猪皮还难收拾。指尖沾了点昨晚剩下的发酵液,黏糊糊的,跟搞砸了的实验留下的烂玩意儿似的。我皱着眉甩了甩手,心里琢磨:下次真得给汤米弄双胶皮手套。
艾莉森站在我身后,手按在剑柄上,声音压得极低:“三辆马车呢,黑底金纹的,是双印使的仪仗。中间那辆的帘子动了,有人在瞅咱们。”
我没抬头,继续拿刷子戳那堆碎皮:“瞅就瞅呗,反正我又没露馅,顶多算个‘协助调查发酵事故的’。”话刚说完,远处传来号角声,一声短的,两声长的——是教会专用的“和平降临”礼号,听着跟菜市场开门前的喇叭似的。
一辆花里胡哨的马车慢慢挪进广场,车轮压过石板路时闷响一声,感觉整座小镇都在晃。木轮碾过长了青苔的石板缝,咯吱咯吱响,震得路边晾衣绳上的铁皮罐叮叮当当作响。空气里飘着股焦油混着冷铁的味儿,是马车跑长途,金属刹车片磨出来的余味儿。
车门一打开,俩穿银白长袍的神职人员先下来了,胸前挂着教会的双印徽章,一左一右站着,跟餐厅门口迎客的人偶似的。他们的靴底踩在湿乎乎的石板上,响得又脆又空,跟节拍器在敲大伙儿憋住的气儿。
人群瞬间静下来,连小孩都不追着闹了,有几个还下意识躲到贝拉大妈身后。可她倒好,挺胸抬头叉着腰,跟要单挑整个神殿似的。我都能听见她粗布围裙口袋里钥匙串晃悠的声儿——这是她每天早上开门做生意的习惯动作,今儿个却透着战前点兵的劲儿。
我拍了拍手站起来,抖了抖裙摆上的灰,心里吐槽:好家伙,真把自己当来验收革命成果的了?咱们这儿可没红毯,也没香槟塔,就剩昨晚炸羊皮留下的焦渣,在晨风里打着转儿,跟办微型葬礼撒的纸钱似的。
亨利不知啥时候站到我旁边了,手里端着盘刚烤好的蜂蜜燕麦饼干,还冒着热气,肉桂香混着黄油味儿飘过来,勾得人胃里直痒痒。那暖乎乎的香味儿钻鼻子里,竟让人想起冬夜里蹲在壁炉边烤袜子的踏实感。
“拿着,”他低声说,“教会的人不吃陌生人递的东西,但小孩送的点心他们会要——尤其是看着没威胁的那种。”
我挑着眉看他:“你想让我派汤米去投毒啊?”
他咧嘴一笑,眼角的皱纹叠得跟老木桶裂开的年轮似的:“不是,让他去‘感谢’人家,顺便听听他们私下聊啥。”
我盯着那盘金黄金黄、看着就酥脆的饼干,忽然笑了。这老头,表面上懒懒散散跟个退休炊事兵似的,骨子里比谁都精。我顺手从围裙口袋摸出个小瓷瓶,拧开盖子,轻轻撒了半勺肉桂粉——不多不少,刚好让香味儿显得更“诚心”。粉末簌簌往下掉时,带起一丝微微的辛香,连空气都跟在为这出戏憋劲儿似的。
“行,”我说,“加点料,显得咱们够虔诚。”
十分钟后,汤米穿了件最干净的粗布衣,小脸洗得发亮,捧着托盘小跑过去。贝拉大妈特意站在路口帮他理了理领子,还塞了朵野花别在衣襟上,指尖上还沾着炸鸡的油星子,却郑重地捏了捏他的脸蛋:“记住啊,笑得甜点儿,耳朵竖起来听着!”
我靠在酒馆门框上,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走向高高在上的神官。阳光斜斜照在他肩膀上,映出一圈毛茸茸的光,可我手心却冒出一层薄汗,贴在糙乎乎的门框木纹上,又凉又黏。心里默念:我不是啥英雄,就是个会做点心的老板娘啊……你们要是敢把他卷进什么预言书里,我就往你们早祷的面包里掺苦瓜粉!
监察使果然没直接找我。他们在广场中间搭了个临时审判台,念弗林特的罪状,语气庄重得跟念创世经文似的。什么“滥用职权”“贪污税款”“亵渎民生”,一条接一条,听得我都想鼓掌——毕竟账本是我亲手整理的,连标点符号都带着讽刺的劲儿。
最后宣布要立马押解回王都受审时,老百姓欢呼得快掀翻屋顶,有人开始喊我的名字:“米丝蒂!米丝蒂!”
我差点被刚喝的柠檬水呛死,咳得直拍胸口,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谁先喊的?我要把他名字妥妥记在欠账本上!
艾莉森憋着笑递来毛巾:“你现在是‘屁雷女王’了。”
我翻了个白眼:“谁封的啊?我要退位,现在就退!还得登报声明,这头衔我不接!”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神官突然转过身,对着人群大声说:“这地方的觉醒,不是偶然,是神的启示!米丝蒂小姐用酒传道,用味道唤醒民众,正是教会预言里‘唇间有真理,杯中有光明’的圣徒化身!”
全场瞬间炸了锅。我一口水直接喷亨利后背上了。他抹了把脸,嘟囔着:“完了完了,他们这是要把你编进早祷词里啊。”
我僵在那儿,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堆画面:以后教堂的彩窗上,我,手捧一杯苹果酒,一脸慈悲地看着底下的人;唱诗班的小孩齐声唱《米丝蒂颂》;说不定还会有个节日叫“圣酒节”……不行,绝对不行!我还没赚够养老钱,连“躺着酿酒”的终极梦想都没实现,怎么能现在就被供上神坛?
我猛地扭头看艾莉森,眼神跟带了刀似的:“你刚才听见没?他们说我是啥?‘圣徒’?”
她抿着嘴,肩膀轻轻抖着,明显在憋笑:“呃……字正腔圆,还重复了三遍。”
“……我要逃。”
“往哪儿逃啊?北境能冻死人,南域全是毒蛇,东边满是教会的哨站。”
“那西边呢?”
“西边更别想!你之前酿的‘迷情莓果酒’,让三个矮人长老为了争风吃醋决斗,结果全摔断腿了——听说他们喝完你的特调当场就求婚比武,最后没一个好的。现在边境关卡看见你名字,都要查三遍行李。”
我扶着额头,快哭了。
这时候,刚才说话的那神官竟朝我走过来,双手合十,一脸严肃:“米丝蒂小姐,请允许我代表圣殿向您致以最高的敬意。您酿的酒,唤醒了沉睡的良知,点燃了老百姓的勇气。要是您愿意,我们会在王都给您建个礼拜堂,专供信徒来……朝圣。”
我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踩自己裙角。
“等等,”我努力稳住神,“我就是酿了杯酒而已,它顶多……帮大家更好地放了个屁啊。”
周围瞬间静得能听见呼吸声。下一秒,亨利爆发出震天响的大笑,连艾莉森都低头猛咳嗽,掩饰笑意。
神官脸色有点变,但还是坚持:“可那‘屁雷’,象征着对压迫的反抗!是人民的怒吼!而您,就是点燃火种的人!”
我看着他真诚到发烫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不是在演戏,是真的信了,信我酿的酒是神迹。而这份“信仰”,一旦点着了,就再也灭不了了。
趁大伙儿还围着审判台鼓掌,我悄悄往后退了几步,绕开贝拉大妈炸鸡摊的油烟,钻进了酒馆后门。没人注意到我不见了——挺好,我现在最怕被人盯着看,好像我能变出钱苹果似的。
酒窖的石阶又湿又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长了苔藓的回忆上。夜风从石缝里钻进来,带着地底老木桶的微酸、酵母剩下的味儿,还有点橡木被岁月泡透的木头冷香。
我坐在倒扣的橡木桶上,手里还攥着那张背面写满汤米稚嫩字迹的菜单,心跳跟酒花在发酵桶里翻腾似的。汤米那句话还在耳边转:“屁也能起义……”
我笑完之后,后背却冒起一阵凉气。原来那些我以为只是随手调的风味配方、为了多卖两杯酒的小把戏,早就在他们心里扎了根。
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圣徒——可他们看我的眼神,比看神官还走心。最可怕的是,我自己都不确定,现在是不是真的毫无波澜。
“米丝蒂大人?”那声怯生生的呼唤又冒出来。小女孩抱着空瓶子站在门口,跟捧着最后一点希望似的。她不要钱,不要粮食,就想要半杯能让她“不偷懒”的酒。
可那酒呢?不过是加了点银杏叶提取液和柑橘精油,刺激神经让人清醒罢了。科学上叫“轻度认知增强”,在这个世界却被当成了神赐的灵感泉。
我教她写“亲爱的父亲”时,手都在抖。不是嫌麻烦,是怕——怕她说完这封信,明天又会带十个孩子来求“勇气酒”;怕她爹看完信,以为真有神明保佑,把全家的生计押在这虚头巴脑的“祝福”上。
可我能咋办?赶她走?跟她说“你喝的就是糖水加香精”?然后看着她眼里的光灭了?
就像艾莉森说的:“你可以拒绝。”但我偏偏说不出口。
屋顶上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儿。我知道是艾莉森在上面——每天晚上这个点,瓦片都会发出熟悉的轻响,那是她换岗的脚步声,也是我唯一能安心睡着的“安眠曲”。她像只守着窝的猫头鹰,默默帮我挡掉所有麻烦——不管是小偷小摸,还是教会派来的“使者”。
我仰头喝了口没兑水的原浆麦酒,烈得呛鼻子,灼烧感一路滚到喉咙里,却压不住心口那股闷胀。“我不是英雄,”我对着空气嘀咕,“就是个想躺着酿酒的社畜。”可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了。
白天那一幕反复冒出来:老农跪在酒馆门口,他孙子嘴唇发紫,嘴里喃喃喊着“苹果味……要苹果味的……”。贝拉大妈红着眼眶替他求情,说镇东头的大夫早就跑了,药铺也被弗林特搜空了,全镇就剩我这一口“灵酒”。
最后我让亨利悄悄配了剂退烧的草本浓缩液,混进“勇气苹果酒”里送了过去。没人知道那是药,也没人该知道。但我心里清楚——从那一刻起,我已经在扮演他们眼里的“圣徒”了。
门外,风还在吹那面破布条做的旗子,哗哗响,跟一面不肯降下的战旗似的。而我也明白,等下一辆马车来的时候,我不会再想着逃了。
因为这场荒唐的救世戏,或许一开始只是个咸鱼的梦想。但现在——它有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