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林特被抓走的第三天,整个镇子安静得有点不对劲。
连平时最爱说闲话的鱼贩子都闭紧了嘴巴,只敢用眼角偷偷往酒馆这边瞄。
那眼神跟以前看热闹不一样了,倒像是在看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比方说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神庙,或者冬天里开花。
我像往常一样推开店门,门上的铜铃“叮”地一响,声音清脆得有点刺耳,震得房梁都落下几缕灰尘,在晨光里飘浮着,像星星的碎屑。
空气里有股好久没打扫的霉味,混着昨天留下的麦芽香气。我迈过门槛,脚下的木地板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好像整栋房子都在醒过来。
风卷着尘土转了个圈,我这才发现门口多了一篮子东西:一篮鸡蛋、两捆柴火,还有半袋面粉。
蛋壳上还沾着稻草屑,柴火摸起来干燥粗糙,面粉袋子沉甸甸的,压得篮子都有点歪。
没有留名字,但篮子底下压了张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给汤米吃的。”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久。
手指摩挲着纸面,粗糙的质感刮着皮肤,墨迹有点晕开了,像是被人手上的汗浸过。
我不是感动,是觉得后背发凉。
这世界讲究因果报应,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他们送东西来,不是感谢我揭发了账本——是想让我继续干下去。
可我想要的,不过是酿点带气泡的苹果酒,让艾莉森喝醉了别抱着我的酒桶喊“圣光指引”,让汤米能吃饱饭别半夜饿醒,让亨利少抽草根多吃肉。
但现在,我好像成了个象征。
一个会酿酒的正义标志,被人供着,也被人期待着。
艾莉森在我身后小声说:“他们现在看你的眼神……跟看神像似的。”她声音哑哑的,带着刚睡醒的鼻音,盔甲轻轻作响。
“我要是圣女,第一道神谕就是‘这周啤酒买二送一’。”我翻了个白眼,拎起篮子转身进屋,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闷响,一下一下,像心跳敲在肋骨上。
刚进门我就愣住了。
汤米正跪在地上擦地板,膝盖下压着一张发黄的羊皮纸——是那本账本的复印件。
他擦地的手腕发出沙沙声,手指因为用力都发白了。
他手里攥着炭笔,在一块旧木板上写写画画,头都不抬,嘴里还念念有词:“铁匠家屋顶税三银币,磨坊主同月没交钱;寡妇玛莎柴火税翻倍,因为‘不配合巡查’……”他声音稚嫩但特别认真,像在背一首沉重的童谣。
我皱起眉:“你在干嘛呢?”
“记谁欠税、谁被多收了。”他终于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以后有人来查,我们就有证据了。”
我愣住了。
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我本来只想让他画点童谣插图哄大家开心,顺便转移注意力,好让我早点关店睡觉。
可他现在做的事,比我撕账本还厉害。他在建立档案,他在埋种子。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烦躁。
不是生他的气,是害怕。
怕这个小酒馆,以后再也不能安心当个“咸鱼栖息地”。
怕我本来只想掀个桌角,结果把整栋房子都掀塌了。
但我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篮子放在桌上,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他的头发细细软软的,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温热。
第五天一大早,天刚亮,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和压低嗓门的说话声。
脚步声杂乱急促,鞋底碾过碎石的声音很清楚,还夹杂着女人压抑的喘息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贝拉大妈带着十几个妇女堵在门口,怀里抱着木盆、扫帚、菜刀,那阵仗比当年抓偷鸡贼还大。
她身上那件粗布围裙散发着炖菜和汗水的味道,嗓门一开,震得房梁落灰:“不能就这么算了!税务所空着没人管,磨坊主昨天就想偷偷塞钱给新来的税官!我们不信外面派来的人,我们就信你!”
我正在倒咖啡,手一抖,滚烫的咖啡泼出来一半,溅在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空气里顿时弥漫开焦苦的香气。
“信我?”我瞪大眼睛,“我连算数都是靠酿酒配方练的!一杯黑麦加蜂蜜要放多少糖浆都得试三次,你们让我管全镇的账?”
“还记得上次谁在税官椅子底下埋了发酵豆子吧?”卖菜的大婶挥舞着萝卜,唾沫横飞,“那股味儿飘了三天,连狗都不愿去广场!你就该当我们的‘酒馆裁判’!”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跟这群愤怒又坚定的主妇根本讲不通道理。
她们的眼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像一群护崽的母狼。
这时汤米从厨房探出头,小脸紧张:“米丝蒂姐,她们把广场收拾出来了,还搭了个台子……上面写着‘人民清算大会’。”
我扶着额头,太阳穴突突直跳。
沉默了整整三秒钟,长得像加班等末班车。
就在那一刻,我好像又回到了格子间——屏幕蓝光刺眼,主管的信息还在弹:“今晚必须改完。”然后眼前一黑……
再睁眼,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但桌子,还是那张桌子。
“我们投票决定了。”贝拉大妈挺起胸膛,像宣布宪法颁布,“你要是不来主持,我们就把你酿的‘正义苦艾酒’泼到所有官员头上——那玩意儿沾衣服上三天都散不掉味儿!”
我又沉默了三秒。
三秒真的很长。
中午时分,酒馆正式挂出“今天不开门,改当审判厅”的木牌。
铜铃被取了下来,怕太吵。
少了那声清脆的“叮”,整个地方显得特别严肃。
我坐在吧台改成的“主审席”上,头顶撑着印有酒馆标志的遮阳伞——一只笑嘻嘻的狐狸举着酒杯,下面写着:“喝醉不负责,清醒才麻烦。”阳光透过伞布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像某种神秘的符号。
亨利叼着草根蹲在旁边冷笑:“你现在像个收保护费的帮派老大。”
“我是被迫营业的民事调解员。”我咬着牙纠正,顺手翻开第一份证词,纸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第一个上台的是铁匠的老婆,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
她说三年前税官强收“屋顶税”,说是要修市政厅的排水沟,结果沟没见挖,她丈夫却因为冒雨修瓦摔断了腿,最后咳血死了。
说到激动处,她的手指紧紧抠着木台边缘,指节发白,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斑点。
人群顿时哗然,嗡嗡的议论声像蜂群飞舞。
我翻开账本复印件,核对日期、金额、签名笔迹,再对照镇政令存档(还是亨利昨晚翻墙从税务所偷出来的——他之前悄悄告诉我,小时候为了偷酒糟,练就了一身钻窗爬墙的本事),确认没问题后,举起一张小卡片——那是我用酒标改的“证据卡”,红边代表有疑点,黄边代表证据确凿。
【编号07:屋顶税·虚构税种·没有政令依据】。
我一字一句念完,撕下卡片,“啪”地贴在公告板上,动作干净利落,像钉下一颗钉子。
“下一个。”我说。
场面一度很混乱。
有人哭诉,有人争辩,有人想趁机报私仇。
但我定了三条规矩:一、必须有物证或至少三个人一起作证;二、不准人身攻击;三、每条指控结束后由我当场分类标注。
慢慢地,情绪开始沉淀下来。
愤怒没有消失,但它不再是一团野火,而是变成了灯油,照亮了那些被刻意掩盖的角落。
三个小时过去,太阳西斜。
最后一项指控核实完毕,人群中响起一阵低沉的掌声。
有人抹着眼泪离开,有人三五成群小声商量明天该找谁算账。
贝拉大妈最后一个走,临走前朝我点点头:“下周继续。”
人群渐渐散去,广场终于安静下来。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发僵,喉咙发干,嘴唇因为说了太多话而微微开裂。
亨利默默递给我一碗热汤,陶碗外壁温热,汤面上漂着几片菜叶,冒着淡淡的热气,带着胡萝卜和洋葱的甜香。
傍晚的风吹过广场,那块“人民清算大会”的横幅被吹得呼呼作响,布料拍打旗杆的声音像敲鼓。
我坐在吧台边,手指上还沾着贴证据卡时留下的胶水,指甲缝里甚至嵌着一点红色边框的碎屑。
亨利端来的汤已经凉了半碗,但我还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咸得有点过分,好像他是故意没放糖,大概是想提醒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不选。”他重复着我的话,眼里闪着看透一切的光,“可你给了他们印章。”
我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那五个用酒瓶塞刻成的小印章,摆在桌上。
木头被削得很光滑,每个印章上都深深地刻着一个字:【查】【证】【审】【报】【监】。
它们排成一排,就像五颗钉子,要把那些可能乱来的权力钉回原地。
“这不是官位,是岗位。”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谁想管事,就得先学会填单子、对账目、写报告。我要让他们明白,监督不是出风头的事,而是琐碎到让人想哭的日常活儿。”
艾莉森靠在门框上笑出声来,盔甲都没脱,手还握着剑柄,好像随时准备拔剑对付什么敌人。
金属护臂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铛”一声。
“你还真把管理酒馆那套搬过来了——客人抱怨薯条炸老了都得填三联单。”
“正因为搬过来了才靠谱。”我耸耸肩,把最后一张黄边卡片钉到公告板上,“酵母不会听命令,但它会跟着温度、湿度和时间变化。制度也是一样。只要流程对了,就算是一群乌合之众,也能酿出不发酸的酒。”
她不再笑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突然变得很遥远。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镇上的人开始信任我了,不是因为我是圣女,也不是因为我有魔法,而是因为我做了一件他们一直想做但不敢做的事。
可这也意味着,风暴要来了。
夜深后,镇子终于安静下来。
我把最后一盏油灯提进酒窖,潮湿的石墙吸走了声音,只剩下陶瓮里苹果酒慢慢发酵时细微的气泡声,像心跳一样,规律而平稳。
空气微凉,带着橡木和果酸的味道,沁人心脾。
这是一天里我最安心的时候——世界被关在外面,只剩下我和酒。
但今晚,这份宁静被打破了。
通风井传来沙沙的响声,接着是轻微的咳嗽声。
我猛地抬起头,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开瓶器(别笑,这东西曾经三次捅过醉汉的喉咙)。
那是条只有小孩能通过的窄道,连着废弃的下水道。
三个月前我还用铁网堵过一次,但现在铁网歪在一边,像是被人硬掰开了。
“是我!米丝蒂姐!”汤米灰头土脸地从井口爬出来,浑身沾满了霉灰,像只刚挖完洞的老鼠。
他喘着气,身上带着湿土和铁锈的味道。
“你又去税务所了?”我压低声音,“我不是说过别一个人去吗?”
他喘着气,眼睛却亮得惊人:“我在废纸堆最底下找到的……夹在一本旧税册里,用蜡封着的。”他解开布包,拿出一卷发黄的羊皮纸,上面盖着一枚暗红色的火漆印——火焰缠着十字架,边缘有点翘起来,有两个明显的压痕。
“这不是第一次打开,”他小声说,“原来的印被刮掉了,这是重新盖的蜡。”
我的呼吸一滞。
这是教会的密信。
手指碰到火漆时,一股寒意顺着后背爬上来,像有冰凉的蛇贴着皮肤游走。
我小心地展开信纸,借着油灯的光读完内容,胃里顿时像灌了冰水一样凉。
“边境税收出现异常波动,怀疑有地方势力勾结异端,动摇国家根基。建议立即派遣‘净化使节团’介入调查,必要时可征用神殿卫队实施临时管制……”
我慢慢折起信,闭上眼睛三秒钟。
净化使节团?
听起来是来查案的,实际上是带着刀的审计员。
他们会以“整顿”为名接管财政,然后顺理成章地安插自己人、收缴税权,甚至解散民间组织——比如那个还没成立就已经让我头疼的“监督委员会”。
更糟的是,这封信上有教会高层的签名缩写:L.M.——卢修斯·梅尔兰,大主教手下的第三枢机,外号“铁账簿”。
他经手的案子,十有八九最后都变成了“神权代管区”。
我睁开眼睛,看着汤米:“你觉得教会是来帮忙的吗?”
他摇摇头,声音很小:“上次他们来施粥……面包里掺了沙子。说是‘磨练信徒的意志’。”
我冷笑一声,拎起信纸走到角落的葡萄汁桶旁,毫不犹豫地把它浸进还没发酵的深紫色果汁里。
墨迹开始晕开,火漆印在酸涩的果汁里慢慢褪色,就像血溶在水里一样。
“从明天起,”我说,盯着那封正在溶解的密信,“‘灵感缪斯麦酒’限量供应,只有监督委员会的人凭印章才能买。”
汤米眨了眨眼睛:“你要用酒来控制他们?”
我咧嘴一笑,把空桶踢回墙角。
“不。我要让他们觉得自己得到了特殊待遇——这样他们才不会轻易被人收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