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酒馆不卖酒,卖的就是火气。
我还在吧台后面削苹果呢,汤米就一头冲了进来,差点撞翻我刚酿好的梨酒。他脸白得跟纸似的,嘴唇直哆嗦,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油纸包——就是我们昨晚从税务所废纸堆里翻出来的密信。
“他们、他们在抓我!”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弗林特带人把孤儿院的猪圈都掀了,非说我偷税单!我就是去捡点酒糟喂猪啊……”
我看着他裤腿上沾的泥和几根发黑的麦秆,心里那根“少管闲事”的弦又绷紧了。
唉,每次我想安安生生酿我的酒、数我的钱、睡我的觉,总有人非得把麻烦往我这小酒馆里塞。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整齐的皮靴声,越来越近,跟军队踏步似的。还有那个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公鸭嗓:
“搜!那小兔崽子肯定躲在这酒婆子这儿!”
是弗林特·克罗尔,那个胖得制服扣子都系不上的税务官,连喘气都带着铜臭味。上个月他还想用半袋发霉燕麦顶酒钱,被我当众泼了一杯馊葡萄汁。
我没动弹,不紧不慢地放下滤网,顺手把旁边那桶发酵了三天的葡萄醪推到门口——正好挡住酒窖暗格的缝。那味儿冲得厉害,酵母混着果酸,在空气里织成一张黏糊糊的网,什么体温气味都给盖住了。
“快进去。”我压低声音对汤米说。
他哧溜钻进去,暗格咔嗒一声合上,严丝合缝。
艾莉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在吧台边了,一身旧铠甲擦得锃亮,寒光在金属上游走。她手指搭在剑柄上,关节发白,眼神冷得能结冰,连呼出的气都带着白霜。
她没说话,只是手腕一拧,剑鞘咔哒卡进了吧台下的滑轨——那是我前阵子刚改的机关,一推就能弹出七寸剑锋。
“准备好了?”我问她。
她嘴角一扯:“只要不见血就行。”
“那当然,”我哼了一声,“血难收拾,还吓客人。”
门被踹开的瞬间,我正坐在高脚凳上啃冷面包,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哟,税务官大人亲自出马啊?”我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拍了拍手,“您上次来还是为了蹭杯‘醒酒蜜啤’治宿醉吧?喝完还哭鼻子,说老婆跟人跑了是嫌您不懂风情。”
弗林特眯起眼睛,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像锅里快炸糊的油渣。他身后那两个跟班眼神飘忽,根本不敢看艾莉森手里那把随时要出鞘的剑——剑刃磨着鞘,发出嘶嘶轻响,像蛇在吐信子。
“少来这套!”他厉声喝道,“那个偷税贼在哪儿?交出来,不然查封你这黑店!”
我慢悠悠倒了杯清水,滴了两滴柠檬汁,看着气泡一个个冒起来,酸香在鼻尖跳。
“非法?”我抬眼看他,“我每季度的税可都是交给前税吏的——哦,就是您那位拿公款买熏肠的前任。听说他如今在南方开了家香肠铺,生意好着呢,要不要我托他给您寄两根尝尝?”
他脸色一僵。
我哗啦一下把账本摊在桌上:“要不您现在就查查?亨利,拿算盘。”
亨利叼着草茎晃了出来,军绿色旧斗篷还没脱,算盘珠子被他拨得噼里啪啦响,跟当年在军营里查贪饷一个架势。
他扫了眼账目,冷笑:“第三区耕地减免没登记?牲畜税重复收了三次?啧啧,这账做得……挺有创意啊。”
弗林特气得一挥手,哐当掀翻一张椅子。
但他没敢再往前。
因为窗外,已经站满了人。
洗衣妇贝拉大妈叉着腰堵在门口,围裙上还沾着皂粉,身后跟着一群拎着木盆、擀面杖和火钳的街坊。孩子们趴在屋顶瓦片上探头探脑,连瘸腿的老铁匠也拄着拐杖来了,铁头杵在地上咚咚响。
没人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
在这小镇,沉默比喊叫更吓人——那是暴风雨前的闷雷。
弗林特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半步。
我喝了口柠檬水,酸得眯起眼,舌尖刺痛。
“各位乡亲,”我提高嗓门,“今儿个特殊情况,‘勇气苹果酒’和‘安宁薰衣草啤’暂停供应。不过为了感谢大伙儿捧场,午夜前特供新品——暂定名:爆裂麦芽汁。”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笑,有人皱眉,更多人互相递着眼色——那眼神里有犹豫,也有火苗在窜。
只有艾莉森低低笑出声:“你就打算靠改个菜单造反?”
我耸耸肩,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晚风吹得烛火摇晃,墙上的影子跳得像战旗。
“在这地方,”我说,“我的菜单,比国王的圣旨还管用。”
那晚,小镇没人睡着。
清晨五点,贝拉大妈就带着一群妇女,拎着扫帚和石灰桶出现在广场。碎石重新铺平,烧焦的帐篷布拖走烧掉,空气里还飘着沼气烧焦的糊味,混着清晨的露水,吸进嗓子发涩。
孩子们踩着板凳,把墨迹未干的传单贴满墙,油墨沾得满手黑。
亨利蹲在角落里校对最后一份副本,嘴里念念有词:“第三区耕地减免没登记……这笔钱够买三百件孩子过冬的棉袄。”
我坐在酒馆门口,看着天边泛白,心里清楚——昨晚那几声闷响,不光是沼气爆炸,那是沉默太久的回音。
子时三刻,弗林特果然带着人在酒馆外支起帐篷,扬言要“日夜监视不法分子”。火把插在泥地里,烟熏得他直咳嗽,可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活像刚吞了只青蛙。
我推开窗,清清嗓子大喊:“酒馆紧急通知——今日特供:爆裂麦芽汁!限量六杯,只给敢上房顶的勇士!”
汤米眨巴眼:“就这一句?”
“对,”我点头,“别人只会当我发神经——但他们不一样。”
话音未落,屋顶瓦片轻响,六道黑影腾空跃起,手里举着点燃的麻绳。动作整齐得像练过一百遍——其实也就是昨天晚饭后,我用三块糖霜饼干和一碗热牛奶搞定了镇上最调皮的那群小子。
“砰!砰!砰!”
几声闷响,灌满沼气的羊皮袋在帐篷顶上炸开,火苗窜起三尺高,映红了半条街。焦臭味混着发酵谷物的酸馊气扑面而来,热浪卷着灰烬拍在脸上,跟挨了一耳光似的。
有个跟班当场被掀翻,裤裆冒烟,嘴里的干粮还没咽下去,烫得直蹦。
孩子们齐声大喊:“喝米丝蒂的酒,屁都能炸响!”
那场面滑稽得我都想鼓掌。
可我知道,这笑声底下,是憋了太久的怒火。这些年来,弗林特克扣税款、乱收费、逼走商户、强占公地……镇上的人不是没脾气,只是没人敢点这把火。
现在,火点着了,我还顺手递上了风箱。
弗林特连滚带爬地从帐篷里钻出来,帽子冒着黑烟,一边扑打一边吼:“这是纵火!是暴动!我要上报教会!把你们统统烧死!”
我靠在门框上,手里端着冰镇柠檬水,酸得牙根发紧,但脑子清醒得很。
“去报啊,”我吹开杯口的柠檬屑,轻松得像在推荐新品,“顺便告诉他们,您吞掉的那些税款明细,明天中午十二点整,会在广场上当众念出来——附赠一本《腐败官员风味菜谱》,图文并茂,保准您羞得想自焚。”
他僵在那儿,脸从红变青再变紫,跟酿坏了的蓝莓酒一个色。
我转身关窗时,瞥见一道银光闪过瓦片——是铠甲反光。抬头一看,艾莉森已经坐在屋脊上了,像只守夜的猫头鹰,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杯“灵感缪斯麦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微微晃动。她朝我举了举杯,嘴角带笑。
亨利从厨房探出头:“计划成了一半。账本复印件藏好了,贝拉大妈带人连夜印了三十份传单。”
“挺好,”我揉了揉太阳穴,“接下来,就等大鱼上钩了。”
第二天中午,阳光洒满修整一新的广场。碎石铺平了,木桌摆开了,长桌上摊着一沓沓泛黄的账本复印件。
亨利站上临时搭的木箱,用他在军营里练就的大嗓门,一字一句地念着那些被掩埋的数字:
“头盘:屋顶维护费——实际是税务官情妇的珍珠耳环;主菜:边境防卫税——用来买了私人马车的镀金轮子;甜点:孤儿伙食补贴——全进了某官员的赌场账户……”
人越聚越多,起初是交头接耳,后来是低声骂娘,最后变成一片沉默的海洋。
那种沉默最吓人——没有喊叫,没有咆哮,只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顶烧焦的帐篷布,像在说:我们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贝拉大妈带头撕下一页账单,贴在布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写下“贪官旗”三个大字,插在广场正中央,像一面反叛的旗帜。
就在这时,远处尘土飞扬。
我从怀里掏出那支缠着皮绳的黄铜单筒镜——军医留下的老物件,据说是某位宫廷天文师用过的。镜片微微发烫,像吸尽了远方的风尘。
两队人马正从不同方向疾驰而来——左边是披着金色太阳徽的皇室卫队,旗帜哗啦啦响,马蹄声如雷;右边是举着火焰十字旗的教会净化团,白袍飘飘,诵经声隐隐约约。
汤米站在我旁边,攥紧拳头,声音发颤:“他们来了……那你还会赶我们走吗?”
我低头看着他脏兮兮的小脸,那上面写满了不安,好像下一秒我就要关门大吉,把他扔回风雨飘摇的街头。
我伸手用力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像要把过去的恐惧都搓掉。
“傻小子,”我说,“现在可不是我要不要留你们——是你们把我跟这儿焊一块儿了。”
远处,两支队伍越来越近。
而我酒馆门口,新挂了块木牌,油漆还没干:
今日特供:双面政客炖汤,免费试喝,送避雷针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