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蹲在后院刷酒桶,手泡在冰凉的肥皂水里,指尖都泡得发白发皱,跟泡久的树皮似的。
木桶内壁那层深褐色酒垢刮起来沙沙响,又滑又黏,死活弄不干净——这感觉,真跟我上辈子在写字楼里对付那堆永远完不成的KPI一模一样:黏糊、顽固、还他妈特别烦人。
汤米突然从柴堆后面窜出来,带倒一捆枯枝,噼里啪啦惊飞了几只麻雀。
他攥着半块烧焦的帐篷布,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米丝蒂!那两拨人干起来了——不是真动手,是吵起来了!一个说要‘依法接管’,一个说要‘净化邪祟’!”
我甩了甩手上的泡沫,水珠溅在脚边石头上,发出细碎的啪嗒声。
抬头眯眼往广场方向看,酒馆矮墙外人影晃动,喧闹声跟潮水似的涌过来。
我抓起围裙擦干手,快步绕过堆满空桶的角落,从厨房侧门钻过去,总算看清了全貌——
皇室卫队在东边列阵,金色太阳徽在太阳底下亮得刺眼。马蹄整齐地踏在新铺的石子上,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又沉又闷。铁甲反着光,热浪扑面而来,空气都好像被烤得扭曲了。
西边,教会净化使节团举着火焰十字旗,白袍子翻飞得像要雪崩。低沉的诵经声从他们喉咙里滚出来,跟地下河似的没完没了;火把林立,松脂烧焦的味儿混着硫磺直往鼻子里钻,火苗呼呼作响,随时准备来场“神圣审判”。
中间那片刚被镇民收拾干净的空地,现在成了两家大眼瞪小眼的角力场。尘土被踩得粉碎,在风里飘着,呛得人嗓子发痒。
弗林特被五花大绑捆在旗杆底下,那张胖脸抖得像风里的烂猪油,嘴里还在嘟囔:“规矩是我定的……你们不能这么对朝廷命官……”声音哑得带哭腔,汗水顺着下巴滴在衣服上,洇开一圈圈污渍。
我叹了口气,拎起脚边那桶冰镇柠檬水往门口走——看这架势,今晚的“双面政客炖汤”怕是得加点料了。
推开酒馆木门,我才看见艾莉森早就全副武装站在屋檐下了,银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剑挂在腰上,眼睛却盯着我:“你要插手?”
“不插不行啊。”我把柠檬水递给她,“你看看,一个说要依法,一个说要净化,听着都挺高大上,其实都想把这地方塞自己兜里。要是没人踩刹车,明天他们就得在这儿立个绞刑架,挂的准是咱们的脑袋。”
她接过水喝了一口,眉头皱起来:“太酸了。”
“醒脑。”我笑了笑,“跟现实一个样,难喝但管用。”
亨利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洋葱渣和面粉,手里还握着长柄勺:“汤好了,六碗,照你说的每碗味道稍微不一样——就差最后那点‘点睛之笔’了。”
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瓶身上贴着潦草的标签:“特殊香料·第三试”。其实就是迷幻蘑菇灰混了柑橘皮粉和薰衣草末,吃不死人,但能让人恍惚间觉得“这味儿好像有点道理”。
“少放点,”亨利提醒,“上次那个精灵射手喝完非说她的弓是她亲爹。”
“知道。”我把粉末轻轻撒进其中两碗,搅了搅,“我又不是要他们爱上这汤——只要让他们相信,自己能决定这汤好不好喝就行。”
人群已经开始骚动了。
贝拉大妈带着洗衣妇们站成一排,举着晾衣杆当长矛,嗓门震天响:“我们没疯!我们就是终于知道钱去哪儿了!”几个孩子在她脚边跑来跑去,往地上撒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标语:“弗林特=贼!”
我知道她们会来——昨天夜里,贝拉把攒了三年的账本啪地拍我柜台上,说:“该算总账了。”
莱昂斯队长手按剑柄,铠甲亮得能照出人影,声音冷得像铁:“这里归国王管了,教会没资格插手!”
对面,伊萨多拉主教轻轻抬手,火焰十字在她掌心燃起幽蓝火苗,热**人,眼神跟刀子似的:“但这儿升起了渎神之火,传播异端言论——按《圣典》第三律,引发集体狂乱者,该受神裁。”
集体狂乱?我差点笑出声。他们把看清真相叫狂乱?
我端起托盘,走上临时搭的木台,脚步不紧不慢。
脚下木板吱呀作响,汤碗碰在一起发出闷响。
六碗热气腾腾的“双面政客炖汤”摆在上面,用酒渣、洋葱、熏肠和过期香料慢慢炖出来的,汤面上浮着一层油光,在太阳底下泛着彩虹色的膜。
闻着酸里带腥,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腐甜——就跟权力一个味儿,恶心,但总有人抢着吃。
“各位大人。”我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但前排士兵肯定能听见,“你们争的是管辖权,老百姓争的是活路。要不这样——谁能让这汤变得更好喝,谁就赢得民心,怎么样?”
全场突然安静了。
连风都停了。
莱昂斯皱起眉:“你耍我们?”
我眨眨眼,一脸无辜:“哪敢啊?我就是个酿酒的,不懂政治,只懂味道。您要是不信,尝一口呗。”
亨利适时递上勺子,我还特意补了一句:“放心,没下毒——您二位要是死我这儿,明天全镇都得陪葬。”
台下有人干笑,然后又赶紧闭嘴。
伊萨多拉主教盯着我,金色的眼睛像鹰一样,过了好久,居然微微一笑:“有意思。你以为,味道能改变信仰?”
“不能。”我直视她,“但饥饿能。怀疑能。还有——被人当傻子耍久了,心里那团火也能。”
她眼神动了动。
我把托盘往前一推,六碗汤热气蒸腾,像六口沸腾的欲望之井,白雾升起,模糊了他们的脸。
“来吧,”我说,“尝一口。不用立刻决定对错——先决定,这口汤值不值得你们为它收起刀剑。”
莱昂斯和伊萨多拉对视一眼。
那一刻,空气好像凝固了。
然后,他们居然真的先后伸手,舀起汤,慢慢送到嘴边。
莱昂斯呛咳的声音在广场上炸开,像个突兀的休止符。
士兵们屏住呼吸,教会的吟诵也停了半拍。
伊萨多拉却缓缓放下勺子,舌尖好像还在回味那股怪味,她轻轻点头:“表面苦涩,回味却有铁锈和焦糖交织——就像被粉饰的太平底下,藏着还没凉透的血。”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女人……不简单。
“您这话要是早十年跟镇民说,弗林特早被扔河里喂鱼了。”我笑了笑,把托盘往台边一放,木碗碰撞发出闷响,“可现在?你们一个代表王权,一个代表神权,站在这儿争谁该收租,谁该赦罪——但没人问过,我们想不想要新老爷。”
人群安静了一瞬,然后嗡地炸开了。
贝拉大妈一甩晾衣杆,嗓门冲天:“就是!老子交了二十年税,连条像样的路都没见过!现在来个神仙打架,谁赢了都准备接着抽我们骨髓是不是?”
“米丝蒂说得对!”汤米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酒馆屋顶,举着半块烧焦的帐篷布当旗子,“喝她的酒,馊汤都有理!不喝你们的规矩,活命才有谱!”
孩子们跟着起哄,七嘴八舌嚷成一片:“不要新老爷!”“我们要自己算账!”“让米丝蒂管钱!她从不藏私!”
莱昂斯脸都青了,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可当他扫过那一张张脏兮兮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时,手指居然松了松。
伊萨多拉却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讽,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笑。
“孩子,你很聪明。”她盯着我,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知道吗?教会最怕的从来不是异端——而是人心一旦醒了,就再也不肯睡回去。”
我迎着她的目光,半步没退:“那您应该更清楚,强行让人闭眼的‘净化’,和捂住耳朵的‘秩序’,其实都是在给黑暗添柴。”
夜风卷着火把的灰烬掠过广场,像一场无声的雪。
两支队伍最后没动手,也没宣布谁赢。
皇室卫队收旗列队,踏着整齐的步子退回东营;净化使节团熄灭火把,白袍翻飞着向西撤退。
但他们走得很慢,像在等什么,又像在观察——观察这个本该跪着的小镇,会不会在他们转身之后立刻垮掉,或者……真正站起来。
我站在酒馆门口,望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营火,心里明白:今晚不是结束,是试探的开始。
汤米蹲在门槛上啃面包,腮帮子鼓鼓的,忽然抬头:“他们会回来吗?”
“当然。”我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轻声说,“权力受不了没人跪的地方。它需要祭坛,需要信徒,需要一个能证明它存在的理由——而现在他们发现,这儿的人开始自己当神了。”
他低头踢着石子,声音闷闷的:“那你……会不会把我们推出去当挡箭牌?”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伸手揉乱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傻小子。以前是我拼命想躲进角落,装看不见、听不见、活成什么样都不关我事。可现在——”我回头看了眼酒馆里亮起的暖黄烛光,艾莉森正靠在吧台边擦剑,亨利在灶台前哼着走调的老兵歌,贝拉大妈带着妇女们数今晚募来的铜板……
“现在不是我要保你们,”我压低声音,“是你们让我有了不想再逃的理由。”
酒馆里飘出亨利那首走调的老兵歌,炉火噼啪作响,像是在回应这份安宁。
我正想转身进去,肩膀突然一凉——风停了。
万籁俱寂。
然后——
“咚!”
一声闷响从吧台底下传来。
艾莉森猛地抬头,只见她的佩剑自己跳出来半尺,剑柄重重砸进地板裂缝,震得酒杯轻轻晃动。
亨利看了一眼,嘟囔:“这地板……越来越不结实了。”
我没接话。
只是盯着那道深深的裂痕,心里突然掠过一阵寒意。
有些东西,一旦拔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比如真相。
比如人心。
比如……这间本来只卖酒的小酒馆,现在,已经成了整个埃索斯都无法忽视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