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那支珠光闪闪的露水试管,蹲在墙角守了一整夜。
天刚蒙蒙亮,我就冲进厨房,三下五除二拆了那套自制的蒸馏器——就是用旧啤酒桶、几截铜管和破陶瓮拼出来的玩意儿,连矮人见了都要骂一句“这什么丑东西”。
可现在哪还顾得上好看不好看。
我把昨晚收集的星芒果叶汁混了点果肉泥,一股脑倒进锅里,点火开煮。
火苗舔着锅底,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汤米扒着门框探进脑袋:“米丝蒂,你真要用这毒树酿酒?杜卡斯爷爷他们还堵在镇子口呢。”
“就因为他们堵着,我才不能停。”我盯着冷凝管,声音低低的,“他们怕的是'睡过去就醒不来',可要是我能酿出一杯让人清醒着闭眼的酒……说不定就能把这'诅咒'翻个面。”
话音刚落,锅底的火苗猛地蹿了一下,像是被风吹歪了。
我赶紧伸手护住温度计,指尖刚碰到玻璃就缩了回来——太烫了。
金属架子也烫得吓人,热气顺着掌心往胳膊上爬,像有无数小蚂蚁在爬。
这破装置根本控不住温,稍不注意就会把有效成分全毁了。星芒果里的α-morvane生物碱得超过68度才会分解成无害物质,可这老陶瓮从来就没到过那个温度——我在地球上熬夜读的那篇《萜类生物碱热分解动力学》突然在脑子里清晰起来,像盏灯突然亮了。
我咬咬牙,抓起一只破皮鞋往炉子里扇风,汗水流进眼睛,辣得我直眨巴。
蒸汽从缝隙里嘶嘶往外冒,带着草木烧焦的味道和一丝硫磺味,像大地在轻轻呼吸。
“你要把自己也熬成药渣,以后谁给我做早饭?”艾莉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抱着剑靠在门框上,披风还沾着晨露,冰凉的水珠蹭过我肩膀,留下一条湿痕。
我没回头:“那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学打鸡蛋。”
她哼了一声,却没走,反而搬了个凳子坐下,把剑横在膝盖上,像在守护什么重要仪式。剑刃映着炉火,泛着暗红色的光,像野兽的眼睛。
蒸馏的过程漫长得像在熬命。
每一滴液体从管子里慢慢滴下来,都像是从时间缝里挤出来的。清澈得像眼泪,带着雨后森林的气息,闻着仿佛能看见苔藓覆盖的树根、湿漉漉的石头、月光透过树叶洒下的光斑。
我不时用移液管取点样品滴在试纸上,看颜色变化。酸碱度必须恰到好处,偏一点那些活性物质就失效了——这不是魔法,是化学,是我在地球上加班到半夜读的那些论文攒出来的经验。指尖摸着试纸边缘,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提醒我这一切有多真实。
到中午,蒸馏液终于开始稳定流出。无色透明,带着森林的清新,比任何麦芽酒都干净。我用小勺子蘸了一滴尝了尝——微苦回甘,没有灼烧感也不发麻。
“甲醇分离成功了。”我松了口气,手一软,差点把整个装置打翻。
就在这时,亨利靠在灶台边默默抽着烟斗。烟草味混着蒸汽在厨房里绕成一团灰雾,辛辣中带着木质香,缠在喉咙里散不去。
他没看我,低声说:“老乔伊不行了。”
我手一顿。
“肺烂了三年,昨晚咳出血块了。”他吐了个烟圈,声音沙哑,“他说想再喝一口北境的雪松烈酒,可那酒早就没人酿了。”
我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
北境的雪松烈酒……我记得赛琳娜唱过一首《松针落雪夜》,歌词里说:“痛止而魂归,一饮即忘忧。”那时候我还笑她瞎编,现在想想,也许不是编的。那些老兵喝的,可能根本不是普通烈酒,而是能缓解痛苦的药酒——就像我现在手里这杯。
我低头看着试管里的液体,脑子里闪过星芒果叶子枯黄飘落的画面,还有杜卡斯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样子。
也许,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傍晚前,我在酒里加了点蜂蜜和干雪松针浸提液,调出类似北境烈酒的风味。
香气一出来,连汤米都愣住了:“哇……闻起来像冬天的篝火。”松脂燃烧的暖香、蜂蜜的甜味、还有一丝冷杉树脂的清凉气息交织在一起,像在召唤一段记忆。
“别夸它。”我用力拧紧瓶盖,指节发白,“还不知道会不会让人当场断气呢。”
艾莉森扛着剑站在我身后,眉头皱得紧紧的:“你要给一个快死的人喝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
“不是来路不明。”我抬头直视她,“这是纠正了六代人的错误之后的结果。而且——”我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他不是快走了吗?最后这一口,不该让他自己选吗?”
她张了张嘴,手指从剑柄上慢慢滑下来,低声说:“……你说得对。我只是怕你担得太多。”
她让开了。
“走吧。”我把瓶子小心地装进皮囊,系紧带子。
艾莉森点头:“我去叫亨利和赛琳娜。”
十分钟后,我们在酒馆门口集合。汤米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面,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摇晃;亨利落后几步,手一直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警惕地扫视着路边的树影;赛琳娜抱着竖琴走在最后,手指轻轻摸着琴弦,像在确认某个音符还在不在。
风吹过荒草丛,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语。
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他们怕这酒会成为另一个“诅咒”的开始,怕我会变成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邪术酿酒师”。
但没人明白,真正的邪术从来不是酿酒本身,而是无知裹挟着恐惧,把救赎当成了灾祸。
转过最后一道土坡,老兵院的小屋出现在眼前。窗纸透着昏黄的光,烟囱不再冒烟。一只乌鸦停在屋顶,歪头看了我们一眼,扑棱棱飞走了,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推开门,老乔伊已经靠在草床上,气息微弱。他的胸膛缓缓起伏,像一片枯叶在风中挣扎。
“爷爷,”我轻声说,“我带来了你想喝的酒。”
他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嘴角轻轻动了动。
我扶起他,把杯沿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他喉咙动了动,咽下一口,然后——笑了。
那笑容像风干的蜜糖,凝固在深深的皱纹里。
不久,他的呼吸变得绵长,最后归于平静。
屋里很安静。
只有赛琳娜的琴声还在轻轻流淌,是那首《松针落雪夜》的余音,尾音微微发颤,像是不敢相信一切就这样平静地结束了。
汤米蹲在墙角,把灯笼抱在怀里,肩膀微微发抖,热泪滴在木板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声。
亨利低着头,烟斗早就灭了,他没点第二根,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冰冷的陶嘴。
艾莉森站在我身边,一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直到发现我没有发抖,她才慢慢松开手,肩膀也一点点垂下来——那是真正放下戒备的人才有的姿态。
我低头看着空杯子,喉咙发紧。
这不是胜利,也不是奇迹。
这只是一个人,在生命最后一刻,喝到了让他记起自己是谁的味道。
没有光效,没有神谕,只有一口酒,和一段被遗忘的旋律。
可正是这份平凡的安宁,狠狠撞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想起了地球上的医院走廊,消毒水味里夹杂着家属压抑的哭声。那时我总想,如果死亡能少一点痛苦,多一点尊严,该多好?
而现在,我居然用一堆破铜烂铁、几片毒树叶子,和一点前世的记忆,做到了某种“温柔的终结”。
可我不是医生,也不是圣人。
我只是个想偷懒酿酒、赚点小钱过日子的社畜转世。
偏偏……这世界总不让我躺平。
第二天清晨,霜还没化,酒馆门前的石阶上已经站着一个人。
杜卡斯·灰壶。
他不再是昨晚那个举着火把、怒斥“亵渎祖训”的守秘人首领。他佝偻着背,眼窝深陷,像是整晚都在和过去对峙。
手里没有陶罐,没有咒文卷轴,只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
风穿过院子,吹动他花白的头发,带来枯草和泥土的凉意。
他抬头看我,眼里不再有火焰,只剩灰烬里的余温。
“我父亲临死前也在笑。”他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那时候我们以为他疯了,或者是毒发前的幻觉。族谱上写,‘星眠’是诅咒之酒,喝了就会沉沦,魂魄不得归来。可没人问过——他们到底梦见了什么。”
我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现在我知道了。”他一步步走近,把钥匙放进我手心。
冰凉的金属贴上皮肤,沉得像一段被埋葬的历史。细微的铁锈刺进指纹,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我们家酿的不是毒……是我们不懂怎么用。就像刀能杀人,也能切面包。可我们只敢把它锁进柜子里,直到它生锈。”
我握紧钥匙,指尖传来锈屑的粗糙感。
杜卡斯转身离开,脚步缓慢却坚定。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才发觉自己还站在门槛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黄铜钥匙。
身后厨房里,蒸馏器还在工作。
新一批的“新星眠”正从冷凝管末端缓缓滴落,清澈如晨露,一滴,又一滴。
声音很轻,却像心跳,敲在寂静的早晨。
风卷起几片枯叶,在院子里打着转,掠过门槛,轻轻撞在蒸馏器的铜管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替那些没能笑着离开的人,轻轻道了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