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油灯回到地窖,手指还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激动得停不下来。
刚才那阵诡异的安静、狗不叫、空气里飘着的铁锈味,再加上《星眠录》里那句“地脉微震”,像一道雷劈进我乱糟糟的脑子里。
这根本不是什么鬼魂归来,也不是神明发怒。
就是大地深处某种能量波动,在特定温湿度下跟土壤里的东西共振,扰动了空气中的电荷,让所有活物的神经系统都卡了一下——就像打雷前鸟突然不飞了,溪水突然不流了。
说白了,就是大自然伸了个懒腰,全镇的人和动物都跟着懵了一下。
可我要是真这么解释,明天来烧我的就不止守秘人了,神殿那帮人肯定也得来凑热闹。
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说。
就做一件事——当着全镇人的面,酿一坛能让临终的人安心上路的酒。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今晚不营业》。
天刚亮,我就把蒸馏器搬到酒馆门口的空地上。
铜锅在晨光里泛着冷冰冰的光,冷凝管弯弯曲曲像条蛇,接酒的瓶子在木架上一字排开。草绳上挂着的露水每一滴都编了号,在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彩虹。
热气从锅口冒出来,带着谷物烤焦的甜香和草药的苦味,在清晨湿润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汤米抱着柴火跑来跑去,小脸通红,额头冒汗,手指被木刺扎得发痒。
他嘴里还念叨:“米丝蒂你说过,科学就是要让人看得明白。”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手心能感觉到他头发糙糙的触感和温度:“你以后能当个教授。”
艾莉森靠在门框上磨剑,石头和钢刃摩擦发出刺耳的“嚓嚓”声,一下一下,特别稳。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镇口方向,风吹动她银灰色的头发,扫在脸上有点刺痒。
“守秘人那边聚集了二十多人,手里全拿着火把和铁锹。”
“让他们来。”我拧紧接口,橡胶垫圈发出“咔”的闷响,冷凝管开始滴出第一滴透明液体,落进陶罐时“叮”的一声,像黎明敲响的钟声。
“正好给他们上一课:怎么用一根铜管,把毒酒变成良药。”
亨利不知从哪儿搬了张破椅子坐到我身后,翘着腿,鞋底还沾着昨晚的泥,正一点点往下掉。
他说:“你这哪是酿酒,简直是在火堆上蹦跶。”
“蹦得好,他们就舍不得烧我了。”我咧嘴一笑,给冷凝管出口换了个干净陶罐,指尖碰到冰凉的罐壁,“再说了,谁会烧一个刚治好镇医老母亲的人?”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踩碎枯叶的“沙沙”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铁锹撞在肩头的闷响。
老乔伊被担架抬来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麻布裹着他突出的肩胛,每咳一声,嘴角就渗出血,染红了半块布巾,那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随风飘来,混进蒸馏器散出的草药味里。
镇医跟在后面直摇头,握拐杖的手关节都发白了,声音沙哑:“最多三天。”
我点点头,请人把他安置在走廊下的躺椅上,盖好羊毛毯。
粗糙的毛线擦过老人干裂的手背,他轻轻抖了一下,然后就安静了。
赛琳娜默默调好竖琴,手指拨动琴弦,一段降E调的旋律轻轻流淌出来。
音波像风吹过麦田,带着微弱的安抚频率,在空气里激起看不见的涟漪。
老人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胸口起伏变得缓和。
人越聚越多,议论声像蜂群嗡嗡作响,脚步踩在石板上的“咚咚”声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混成一片躁动的背景音。
我当众取出昨晚提纯的银灰色酒液——它静静躺在蓝釉陶杯里,表面泛着水银似的冷光,像一滴凝固的月光。
我举起杯子,阳光穿过液体,在地上投下一小片幽蓝的光斑。
“这是‘星眠果酒’的改良版,去掉了甲醇和杂质,只留镇静和止痛的成分。”我的声音清楚地穿过嘈杂的人声,“它叫不醒死人,但能让活着的人少受点罪。”
“邪术!”一个穿黑袍的老太婆尖叫道,声音刺耳得像刀刮玻璃,“那花会发光!是通灵的征兆!你在跟鬼魂勾结!”
“那你今晚别睡了,看看能不能梦到你祖宗。”我面不改色地说,手指轻敲杯壁,发出“叮”的一声,“倒是你孙子发烧三天没退,要不要试试我酿的薄荷退烧露?两枚铜板,包退。”
人群一阵哄笑,老太婆脸一下子红了,火把的光照在她扭曲的脸上,她缩回角落时,裙角扫过湿石板,“唰”的一声。
我低头问老乔伊:“您怕疼吗?”
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睛浑浊但还有一丝清醒,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嗯”。
“那这杯酒,我请您喝。”我把杯子递到他嘴边,陶土的边缘轻轻碰着他干裂的嘴唇,“它不会让您多活一天,但至少,最后这几天,能做个好梦。”
他一口一口慢慢咽下,喉结上下动着,像在喝完这辈子最后一点光。
不到十分钟,他的呼吸完全平稳了,眉头舒展开,竟然露出一丝久违的安宁笑容。
阳光斜照在他脸上,皱纹里的阴影悄悄褪去,好像时光倒流了一小会儿。
现场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
风吹过院子,那朵还在微微发光的月泪花轻轻摇曳,蓝色的影子晃动着,像在呼吸,花瓣边缘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
连艾莉森都停下了磨剑的手,石头悬在半空,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剑刃反射的光在她眼睛里轻轻晃动。
而有些人,正从镇口慢慢走来,脚步沉重,带着火把和愤怒,也带着埋藏了百年的伤痛。
我转身看向人群最前面——
杜卡斯·灰壶站在那里,满脸皱纹像刀刻出来的一样,双手紧紧抓着一根缠布的木杖,指关节都发白了。
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动,照出沟壑纵横的阴影,像一尊被风沙吹了百年的石像。
“你家族的人死在没提纯的粗酿酒上,对吧?”我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嘈杂,“三百年前,你们用陶罐发酵、竹管导流,根本分不出毒素。那些‘沉睡不醒’的人,不是被酒带走的,是被自己酿的毒呛死的。”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人捅了一刀。
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咯咯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十年来,守秘人一代代口口相传的“神罚之罪”,被我这个蓝头发粉眼睛的小丫头,轻描淡写地揭穿成了——一场持续百年的误会。
一场因为无知而发生的悲剧。
我把空杯子递到他面前,杯底还留着一滴银灰色的酒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像一颗不肯掉下来的星星。
“敢不敢尝一口?就一小口。要是我骗你,你现在就能用火把砸了这店,连我一起烧成灰。”
全场死寂。
汤米死死抓着我的裙角,小手冰凉,指甲几乎掐进我腰侧的布料里。
艾莉森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皮革和金属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亨利悄悄站到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我能感觉到他呼吸变得小心起来。
赛琳娜的琴声停了,风也停了。
十秒。
二十秒。
突然,他一把抢过杯子,仰头,把那点残酒倒进嘴里。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三分钟过去,他还站着不动。
然后,膝盖一软,慢慢坐倒在地,背靠着酒馆斑驳的墙根,闭上了眼睛。
肩膀开始微微发抖。
不是中毒,不是幻觉。
是哭。
一个七十多岁、执掌守秘人百年尊严的老人,当着全镇人的面,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了。
为了那些沉睡在族谱尽头、被扣上“亵渎”罪名的先祖,为了那些本来可以避免的死亡,为了三十年来他亲手熄灭的每一盏灯——原来都不是罪,而是痛。
风吹过院子,拂动月泪花,蓝色的影子浮动着,宛如呼吸。
赛琳娜的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连乌鸦都不叫了。
过了好久,他抬起枯瘦的手,抹掉满脸泪水,嗓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
“它……为什么会发光?”
“因为它还活着。”我说,手指轻轻抚过花瓣,触感像薄绢一样柔软微凉,“就像老乔伊现在还能梦见家乡一样。它不是通灵,也不是诅咒,它只是……在呼吸。”
老人躺在走廊下,嘴角带笑,嘴唇轻轻动着,忽然低声喃喃:
“……那年阿瓦隆下雪,炊饼还热乎……锅盖儿偷咬了一口,被娘追着打……”
汤米一听,“哇”地哭出声来,然后又破涕为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赛琳娜轻轻拨动竖琴,降E调的和弦像溪水流进暮色,温柔地包裹住每一个人。
人们不知不觉安静下来,火把一支接一支熄灭,火星掉到地上时发出“嗤”的轻响,像叹息。
连守秘人都放下了铁锹,默默后退几步,像一群终于卸下重担的守墓人。
我靠着蒸馏器,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金属外壳的凉意透过袖子传过来,心想: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可就在这时,杜卡斯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焦边的皮面册子,封面上烙着褪色的符文藤蔓,边角已经被虫蛀了,像一件埋藏多年的遗物。
他把它递到我面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残谱……全给你。但你得答应我——别让它再变成杀人的酒。”
我接过书,指尖碰到皮革上干涸的血迹和泪痕,翻到某一页时,忽然发现页边刻着极细的符文——不像本地文字,倒像是某种金属铭文,冰冷而精确,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没答应他什么,只低声说:
“我酿酒,从来不是为了流传后世,只是为了……送别一个值得好好告别的普通人。”
夜风吹过,那朵月泪花又泛起微光,像是在回应。
而我知道——
今晚之后,再也不会有“今晚不营业”。
新的麻烦,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