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我就让汤米把地窖口的浮土重新踩实,又往上泼了桶掺了“谎苔粉”的酸羊奶——这灰绿色粉末一沾潮气就冒微弱的幻嗅波纹,普通猎犬闻着,能把所有甜腐味儿都错当成牲口饲料的残渣。
这年头连狗都能闻出谎话,可未必分得清迷梦梨和馊酸奶的区别,尤其当它鼻子被魔法苔藓搅成一团乱麻的时候。
晨风裹着湿气往袖口钻,我缩了缩脖子,看着那乳白色的泡沫液体慢慢渗进土里。指尖还沾着羊奶的黏糊劲儿和谎苔的轻微麻感,鼻子里却怪异地飘来一股干草堆发酵的酸味——这是错觉,是空气里没散干净的残余幻息在搞鬼。
我在心里嘀咕:巴迪,你要是真能闻出来,那我认栽。
艾莉森抱着剑蹲在墙角啃干面包,眉头皱得跟谁欠了她三年酒钱似的。她昨晚守了一整夜,眼下俩青黑,活脱脱像个被欠了工资的保镖。破皮靴边落了层细灰,她连掸都不掸,仿佛早就习惯了这灰头土脸的日子。
“你真觉得他们不会再回来?”她含含糊糊地问,嘴里的面包渣差点喷我刚擦干净的酒杯上——那杯子还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呢。
我正用铜筛滤新榨的接骨木汁,指尖沾着发涩的浆液,凉意顺着指腹往上爬,跟有小藤蔓在皮肤底下爬似的。头都没抬:“他们肯定会回来。关键是,回来时带的是搜查令,还是悬赏告示?”
亨利从厨房探出头,慢悠悠地说:“猪圈里那几件‘醉汉’衣服我烧了,驴也放回老马厩了。”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我,“但镇长今早收到封信。”
我手猛地一顿,铜筛“哐当”撞在盆边上——坏了。
那信是用帝国官文纸写的,盖着猎兵团临时印鉴,内容却离谱得很:说昨晚有“邪术酒肆”用幻酒迷惑人,把贵族搞得失魂落魄,要求镇议会立刻查封“蓝瓶酒馆”,还得把店主抓起来。署名是“狩猎团书记官”,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假的。
我捏着信纸冷笑。纸又糙又卷边,火漆封印看着完整,摸着手感却软——说明是加热重封过的。这绝不是雷欧纳德的手笔。他再冷血,也不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那种人讲究效率,喜欢一击致命,才不会搞这种街头骂架似的诬陷。
那会是谁?镇上哪个靠卖兑水麦酒混日子的酒囊饭袋,见不得真本事的发酵手艺?还是……公主那边的人耐不住性子,想帮我把水搅浑?
赛琳娜轻轻拨了下琴弦,低声说:“邮差说送信的穿灰斗篷,没露脸,但马蹄铁印跟密探队的一模一样。”她指尖在琴弦上滑过,弹出一声短促的颤音,跟夜鸟突然飞起来似的。
我眯起眼。有人冒充密探栽赃?这戏可真够热闹的。一边是追逃犯的官方队伍,一边是匿名举报的“内部揭发”,而我这小酒馆,正好卡在风暴正中间。
中午前,镇长带着俩民兵晃了过来,皮靴蹭着门槛沙沙响,眼神躲躲闪闪的。他是个圆脸胖子,平时最爱来我这蹭免费试饮,今天却绷着脸,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奉上级指示,例行巡查。”
我端出刚烤好的蜂蜜松饼,笑得跟个只想着赚钱的小姑娘似的:“大人是来查案的?不如先尝尝新品,松松劲儿?”松饼上淋着热乎的枫糖浆,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甜里带点焦香,暖意裹着人,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
其中一个民兵鼻子动了动,差点把矛杆杵地上,喉结上下滚了一圈。艾莉森翻了个白眼,却默默把剑挪到看不见的地方,金属蹭石墙的轻响一下就没了。亨利则躲在厨房帘子后头,只露半张脸,跟只警惕的老猫似的,嘴角烟斗的火星亮了又暗。
镇长咬了口松饼,咽下去后终于压低声音:“米丝蒂,那信是你写的吧?”
我差点呛着:“哈?”
“全镇就你能酿出那种怪酒,还能让雷欧纳德吃瘪……你是不是想造反?”他死死盯着我,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腰上的短棍,皮革蹭金属环,咔哒咔哒响。
我放下盘子,认真说:“大人,我要是想造反,昨天就不会只给他们喝半杯迷梦梨了。”接着凑过去,小声补了句,“您闺女昨晚咳得厉害吧?我这儿有止咳的梨膏酒,不贵,三铜板一小瓶。”
他猛地抬头,脸色都变了。我知道赌对了——镇长闺女病了半个月,大夫都没辙。而我的酒里加了镇外崖壁上的岩肺草提取物,专门治寒痰堵肺的毛病。那孩子每晚咳得整条街都睡不着,可镇长不敢声张,怕人说他徇私。
空气僵了几秒,炉子里的柴火“噼啪”一声爆响,火星溅得到处都是。他喉结又滚了滚,最后把那半块松饼塞进嘴里,囫囵咽了下去,动作急得跟怕自己反悔似的。
“酒馆……暂时不能封。”他站起来,语气又变回公事公办的样子,“但你得配合调查。”
我乖乖点头:“一定配合。”
他走后,汤米扒着门框探出头:“老板娘,咱们赢了?”
“赢个屁。”我揉了揉太阳穴,“这才第一轮。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场呢。”
赛琳娜坐到吧台边,指尖轻轻摸着琴弦,声音很轻:“你觉得……是谁在背后写那封信?”
我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心里想:雷欧纳德不会干这么蠢的事。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不想让这事这么快结束——有人就希望这潭水越浑越好。比如……那个穿暗红斗篷、走之前还敢给我留字条的醉鬼公主?
我把信纸撕成碎片塞进灶膛,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我瞳孔发亮。灰烬飘起来的时候,窗外最后一点暮光也被山影吞掉了。
屋外风越来越大,枯叶打着窗棂,跟有人轻轻敲门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楼梯传来特别轻的脚步声。不是汤米——他走路总爱哼跑调的歌;也不是亨利——老头走路带着旧伤的拖沓劲儿。
我手按在藏刀的地方,低声问:“谁?”
阴影里走出来个人,帽檐压得很低,怀里揣着张皱巴巴的文书。“是我。”声音压得快听不见了,“别点灯。”
是镇长。可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道新鲜的烫伤——这是碰过封蜡火漆的痕迹。他知道我不傻,故意露给我看:这份文件,是他从要烧掉的名单里抢出来的。
“你以为我想保你?”他声音哑得很,“可昨夜军医说她只剩七天……而你是全镇唯一能拿出药的人。”他顿了顿,“我现在就是站在两个火炉中间烤。一边是你酿的酒,一边是王都来的命令。你最好祈祷你的‘梨膏酒’真有用——不然我不光撤了这份文书,还会亲手把你交给他们。”
走的时候,他还塞给我一小袋银角子,说是……傍晚的风穿过酒馆后巷,带着泥土和羊奶混在一起的腥气。
我盯着那袋银角子在酒缸里打转,几枚沉了底,一枚慢慢滚着落下去——是空的,晃一下能听见细沙流动的声音。这不是普通的假钱。沙粒的配比太均匀,像是特意调的延迟机关。
去年黑港暴动前,叛军就用这种“哭钱”测试同情者:吞下去的人,三天后就会肠穿肚烂。这不是钱,是毒饵,有人想看我敢不敢吞。
镇长走得特别急,跟背后有鬼追似的。我吹灭油灯,退到窗边等着。一开始只有风声。直到林子那边,黑暗里突然亮起一点微光——三短,一长。
三短一长——是密探队的紧急集结信号。雷欧纳德动了。不是搜查,不是围捕,而是召集亲信,秘密行动。说明他发现了什么,或者……已经失控了。
我心里冷笑。那封栽赃信太粗糙,粗劣得不像他的风格,可他偏偏没立刻辟谣,也没当场揭穿。他在等,在观察,在让这潭水自己发酵。可他忘了,酿酒的人最懂发酵——温度、时间、菌种,差一点,酿出来的就不是醇香的酒,而是会炸膛的烈爆梨。
“亨利!”我压低声音喊,“去北岭、溪谷、石牙三个村子,能收的岩肺草、梦棘花、铁藤根全收了,价格翻倍,当场结账。就说——‘蓝瓶’要酿‘救世之酒’。”
他从厨房帘子后抬起头,烟斗在嘴角歪了歪:“真要搞票大的?”
“不然呢?”我冷笑,“等着他们拿锁链套我脖子?咱们不跑,也不跪。要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转身拍了下赛琳娜的肩:“明天集市,唱首新曲子。就唱‘病孩子喝了神酒,咳嗽立马好’,多加点眼泪,再来段母亲下跪道谢的桥段,越让人共情越好。记得提一句——‘这酒不拿金子不卖,只给心善的人’。”
她愣了愣:“可……这不是夸大其词吗?”
“这不是酒,是舆论。”我盯着她的眼睛,“你想让更多人活下来,就得先让这酒变成传说。”
最后我看向艾莉森。她靠在墙上,铠甲卸了一半,头发乱蓬蓬的,跟个被赶出家门的流浪骑士似的。我扔过去一套旧皮甲:“明早你扮成佣兵出镇,在碎石坡到老橡树那段路,留六组马蹄印,两深四浅,方向朝西。再把这包药粉撒在路边泥里——闻着像血腥味,三天都散不了。”
她皱着眉:“你这是引导他们追错方向?”
“不是。”我勾了勾嘴角,“我是给他们一个‘合理’的答案。让他们觉得自己破了案,然后得意洋洋地报上去……等发现错了的时候,已经没人信他们了。”
屋外风越来越紧。我站在二楼窗口,指尖摸着月相仪的刻痕。拧动齿轮盘,让两枚银月叠在刻度“Ⅲ”上——跟今晚的天象正好对上。第三盏灯要亮了。
双月交汇,王都西门,第三盏灯……公主啊公主,你以为你是来躲债的?其实你才是这棋盘上最危险的那颗子。
我躺到床上,踢掉鞋子,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嘀咕:“你想包场?行啊……但这次,得先付定金——我要你在王都内线的名字,还有,谁在帮你伪造身份文书。”
窗外,枯叶打着旋儿往远处飞,像一封没人收的战书。
真正的风暴,从来都不在纸上飘着。它就藏在一口酒、一段歌、一道马蹄印里。而我,正等着它——亲手把这张棋盘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