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三天暴雨,天跟漏了似的,山路全成了泥潭,马车陷进去就别想出来。但奇了,这小镇反倒比平时热闹十倍,到处是马蹄声、骂声,还有车轴吱呀乱响。
我蹲在灶台前,脚边摆着三瓮接骨木花蜜酒,正用银勺试浓度呢,汤米就顶着湿草帽冲进来了,怀里死死抱着张纸,边角都泡烂了。
他靴子裹满泥,走一步一个坑,衣领还滴着水,一进门就喊:“米丝蒂姐!王都商队昨天住铁砧旅店,今早贴了悬赏——找‘迷梦梨酿’,给十枚银!”
他眼睛亮得吓人,脸通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咱们……是不是要发财了?”
我没接话,就把那勺酒滴进陶碗。瓮里忽然飘出点低低的嗡鸣,耳朵有点痒。我看了两秒,嗤笑一声:“发财?现在正好把祸水引出去。”
窗外马蹄声突然变急,几匹披油布的快马往镇公所跑——是领主的传令骑,黑斗篷、短弯刀,马鞍旁挂着密封信筒,一句话不说,比喊口号还让人发毛。
下午太阳总算出来了,但潮得像裹了层胶。镇长带着俩文书官找上门,帽子压得低,笑得特假,脚步虚浮,眼睛乱瞟。他攥着拳头,指节都白了,开口就问:“米丝蒂小姐,听说您这儿……接待过特殊贵客?”
我正给艾莉森递擦杯布,头都没抬:“贵客多了,有喝醉爬房梁的,还有说羊圈是他家祖宅的精灵老头,你找哪个?”
镇长干笑两声,咽了口唾沫:“王都来消息,说您这酒馆藏逃犯,酒还能惑人心神……”
我这才抬眼,声音软乎乎的:“哦?那您是要封我这屋?抄我酒桶,抓我人,再顺走我那十七瓶‘忘忧露’?”
他赶紧摆手,额头直冒汗:“不不不!领主说,要是能让上头注意到,全镇免税三年!”
我慢悠悠端了杯梨酒递过去:“那您帮我写个招牌呗?就叫‘皇家钦点幻酒坊’,字要大,漆要红,最好画只凤凰绕着酒壶。”
镇长愣了半天,啥也没敢说就走了。
我把艾莉森叫进里屋,摊开那张悬赏令,又翻出旧羊皮纸和褪色墨水——有些谎,得写得像真事儿才有人信。
夜里后院搭了个破棚子,点了堆篝火。赛琳娜拨着竖琴哼新歌,亨利蹲地上用炭条改文书,艾莉森闷头劈柴,火星溅了一靴子也不擦。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跟审犯人似的:“你真让赛琳娜把《金靴陷粪土》唱到隔壁三镇?传到公主耳朵里,她能掀了你屋顶!”
我靠在酒桶上啃苹果,汁水沾了满手:“她要是真生气,就不会半夜塞纸条说要包场三天,请全队喝酒了。再说那歌没点名,就说‘龙子落泥塘,醉卧野村娘’,谁知道说的是她?”
赛琳娜嘴角勾着笑:“我还加了两句——‘谁言天家无真友,蓝瓶一盏胜千钟’。”
亨利吹掉炭灰,举起文书:“假的王都品酒会邀请函,盖了‘宫廷膳食监’的印,明天我就扔驿站马夫赌桌上,再放话:‘这酒能照见前世,喝了当晚准哭醒’。”
我点头,把苹果核扔火堆里:“行。再让汤米去药铺买十斤安神藤粉,就说我要酿‘镇魂酒’——治癔症的,喝了能看见死人说话。越玄乎越好。”
这世界不怕谎,就怕没人信。我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猜——这酒是不是真能动摇王权。
第四天早上,镇口尘土飞扬,一辆画着家徽的马车停在酒馆门口。车帘一掀,出来个穿绸缎的胖子,袖口绣着金线缠枝莲,攥着镶玉权杖,一嗓子就喊开了:“我是冯克商会的!来买那能让公主醉趴猪圈的酒!十桶,五十银币一桶,现金!”
我正擦杯子呢,差点把嘴里的梅子茶喷出来。汤米第一时间窜到门口,眼睛瞪得像铜铃,脸涨得通红,跟已经看见银币堆成山似的。艾莉森却“唰”地站起来,手按在剑柄上,脸都冷了——她昨晚还嘀咕说“公主醉爬羊圈”太过分,结果流言真成了生意。
我没动,慢悠悠放下杯子,笑着迎上去:“哎呀,您来晚啦——昨晚王都又来信,这酒限量,得凭‘推荐信’买。”说着就从柜子里掏了张烫金卡片,“推荐人:雷欧纳德·影刃。”
胖子的笑一下僵住了,盯着名字看了五秒,脸从红变白再变青——他知道这号人,帝国密探队长,直属皇室,三等贵族见了都得低头。
“这印……仿得挺像,但‘影刃’从不管民间买卖。”他眯着眼说。
我歪头笑:“那您觉得,他会特地来拆穿我吗?”
他嘴唇哆嗦半天,最后咬牙:“我加价!七十银币一桶!现付!不许反悔!”
我瞥了眼桌上的钱袋,叹口气:“可惜啊,推荐信不止一张。”又抽了两张出来,一张写着“赛琳娜·风语(宫廷吟游诗人)”,另一张是“莉瑞娅·坦格兰(匿名)”,“今早已经有三个领主代理人、两家药材行、一支矮人商队来问价了。您猜……我现在最低要多少?”
胖子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钻上车喊:“走!”仆役连箱子都没卸,灰溜溜地跟着,马车还陷进泥潭里空转了半天。
傍晚雨停了,夕阳照在酒馆新挂的木牌上——“蓝瓶酒肆:王都贵胄认证幻味源地”。字是亨利写的,漆是汤米刷的,凤凰是艾莉森醉了用剑尖刻的,歪歪扭扭的,倒挺唬人。
我坐在门槛上啃腌萝卜,咔嚓咔嚓的,酸辣味儿直冲鼻子。远处一匹黑马逆着人流跑,马上的人披黑斗篷,身形跟刀似的。巴迪——我三年前从废墟捡的岩狐犬,黑毛就右耳带点银斑——跟在后面狂奔,龇着牙低吼。
汤米凑过来小声问:“那是……雷欧纳德的人?”
我咬碎最后一口萝卜,摇摇头:“就是他本人。”
他没带走真相,反而带走了个更危险的东西——一个越传越玄的传说。关于“一杯酒让公主失态、让密探闭嘴、让王都震动”的神话,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昨夜篝火边,亨利问我:“真要把配方片段送出去?”
我当时说:“不是配方,是诱饵。”
这会儿,第二只信鸽正往天上飞,羽毛沾着夕阳,脚环缠了细银线,封蜡下有行只有守塔人能懂的符文诗。它飞的方向不是王都,是北方雪境里那座被忘的古老高塔——据说那儿是初代酿酒祭司的住处,也是“魔素共鸣”的发源地。
风里忽然飘来股淡味儿,像陈年橡木桶的酒糟,又像沉睡千年的植物醒了,带着老泥土的腥甜和金属锈味儿。
我心头一跳:这味儿……怕是连睡着的人都得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