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还飘着雾,贴在房檐上没散,湿冷地顺着瓦片往下滑。
我蹲在火炉边,用铁钳夹着那枚真的皇徽金币,慢慢往火里送。金子一进火就“嘶”了声,花纹在火苗里有点歪,跟昨晚那假币长得一模一样——就重量不一样。
真金确实不怕烧,但也会“出汗”,会留指纹,温度太高还能看出铸造时的小瑕疵。我盯着那些细得像蜘蛛网的裂痕在火里慢慢显出来,指尖隔着铁钳能摸到震动,烫但不灼手,就剩沉乎乎的真实感压在手上。
“你烧它干嘛?真金不怕炼。”亨利在我身后,叼着根干草嚼得沙沙响。
我哼了声没抬头,刀尖刮过冷却的金币边缘,“叮”一声脆响。“我不是试真假,是看它会不会‘哭’。”手指碰到金币的凉意,“一个公主拿这当酒钱,要么是疯了,要么……是下战书。”
“米丝蒂姐!镇长说王都来了快马,要查‘乱贵族心思’的妖酒案!”汤米扒着门框探脑袋,声音压得特低,跟怕被人听见似的。
我把金币夹出来吹了吹灰,笑着说:“好啊,让他们查。正好我新酿了坛‘清白无辜果酒’,专治各种瞎琢磨。”
艾莉森一早就把剑挂回墙上,哐当撞了下石墙,盔甲却扔在客厅中间,明摆着闹脾气。她抱着手皱眉:“你明知道那群人不会善罢甘休,雷欧纳德走的时候眼神就不对!”
我正用小刀刮酒桶上发霉的木屑,“沙沙”响得像老鼠啃纸,头也不抬:“他本来就不会善罢甘休啊,就是条听话的狗,任务没办完,再香的骨头也不会回家。”
“别这么说!”她猛地拍桌,杯盏都震响了,一滴残酒滑下来在桌上洇开黑影。
我终于抬眼盯着她:“那你想让我说什么?说他其实温柔,就是没办法?是,我也觉得他可怜——但可怜不能当饭吃,更不能让我关店。”
我耸耸肩继续刮木屑,“他们要查就查,我配方没写墙上,酵母藏在井底第三块砖缝里,我自己喝醉了都找不着。”说着往井里撒了把石灰粉——三天内谁碰那块砖,手就别要了。
赛琳娜把竖琴放角落,轻声说:“昨晚那梦不是幻觉。有人梦到军粮仓库着火了,还有人看见穿盔甲的官儿往河里倒面粉,这些不该是醉汉能梦到的。”
我停下手里的活,指尖敲了敲酒桶——咚、咚、咚,跟心跳一样稳。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巧合,是我的酒无意间撬开了缝。不是魔法也不是诅咒,是被压着的记忆、藏着的真相,借着酒精扰了神经,在对魔素敏感的人脑子里冒出来——就像地下水渗裂缝,迟早汇成流。
可问题是,谁在做梦?又是什么记忆,能让帝国密探队长临走前多看我一眼?
中午镇口又起了尘土,不是骑兵也没旌旗,就一辆没徽记的封闭马车,俩便服卫兵护着,停在酒馆对面。下来个戴银边眼镜的老文书,袍角沾着泥,念了王都监察院的禁令:“蓝瓶酒馆”涉嫌卖“没注册的精神影响饮品”,暂停营业七天接受调查。
围观的镇民小声议论,有人摇头说“早该管管这邪门酒”,也有人偷偷塞我一篮鸡蛋,低声说“孩子,挺住”。鸡蛋还热着,硌在手心。
我站在台阶上,笑眯眯地接了禁令卷轴,当场打开念,还故意念得跟读诗似的。念到“精神影响”四个字,故意拖长音,嘴角抽了下又赶紧笑回去。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疼得让我清醒。
念完我还鼓了三下掌:“谢谢朝廷重视民间创新!本店马上配合整改,今天还推限时特供——‘合规清醒柠檬水’,免费喝!”
人群愣了两秒就哄笑起来,有人喊:“米丝蒂小姐,这柠檬水加不加‘清醒税’啊?”
我眨眨眼:“加!加在笑里,喝了保你三天都开心!”
艾莉森扶着额头,亨利在旁边闷笑,就赛琳娜注意到我念“精神影响”时,手指掐进了掌心。老文书收起卷轴瞪我一眼,转身上车走了。
“米丝蒂姐,咱们真关七天啊?”汤米小声问。
我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摇头:“关,当然关。但关的是门板,不是脑子。”
当晚我把没开封的酒全搬进地窖最里面,潮湿的石壁渗着水珠,滴在陶瓮上“嗒嗒”响,跟倒计时似的。顺手把“迷梦梨酿”的空瓶洗干净,放窗台上对着月亮晒,玻璃折射出幽蓝的光,像冻住的梦。风刮过铁片风铃,脆响一声——像碰杯,也像预警。
第三天夜里我醒了,看见厨房灯亮着。昏黄的油灯下,赛琳娜坐在桌边,手里攥着半杯清水,眼神发空,指尖还在抖。
“我又做梦了……”她喃喃道,“那个穿灰袍的人,站在神殿废墟前,手里捧着个发光的石头,还说‘它碎了,世界就咳了一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话跟我在旧账本夹层里看见的祷文残页一模一样,那是十年前烧异端留下的,我还以为早忘了。
我没打断她,默默走到酒架前,拿出个没开封的陶瓮——封泥完好,标签空白,这是最后一坛“没名字的酒”。用霜肺地衣和远古酵母发了二十七天,中途加了滴我自己的血——不是搞仪式,是测人体共鸣的阈值。
这滴血不只是催化剂,是我作为“第一个喝的人”的印记,只有神经频率一样的人,才能听见酒里的回声。
实验数据还没出来,但现在,大概要有人来试了。
窗外雾还没散,街上安安静静的,可我知道有些事在变:铁砧旅店的烟囱今天没冒烟——老巴顿从来不让炉火灭,说那是“锻铁的魂”;
教堂钟楼的铜铃从昨天起就没响过,平时七点必鸣,暴雨天也不停,今早玛莎太太拄着拐杖在广场等了半小时,最后骂了句“神也醉了”才走;镇西老磨坊门口贴了张纸条,就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记得我忘了什么”。一个小女孩踮着脚看,问妈妈:“忘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吗?”
第七夜,地窖里的空气沉得像发过了头的面团,压得胸口闷。油灯火苗跳着,映在我刚贴好的标签上——“记忆唤醒剂(民用测试版)”。字是用防水墨水写的,工整得不像酒馆老板的字,倒像实验室里冷冰冰的记录。
我盯着标签笑了——“唤醒剂”,多正经的名儿。可世上最危险的从来不是药,是人事儿突然想起自己是谁。
陶瓮一共十二坛,整整齐齐码在角落,像等着检阅的兵。每一坛都封得严实,泥印是我用拇指按的,带着点随便的弧度——这是我的签名,也是免责声明:喝出事别找我,找你心里躲了十年的那个影子。
“万一王都派大军来呢?”亨利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背靠着湿石墙,手里拎着半瓶没喝完的麦酒,没开灯,就那么默默看着我。
我拧紧最后一坛的陶封,听见“咔”一声轻响,像按了什么开关。“那就让他们来啊,”我吹灭油灯,黑暗一下子裹住我和满地窖的酒,“我赌他们不敢——喝过酒的人,都开始写信了。”
话音刚落,风铃响了。不是屋外铁片撞的脆响,是更轻、更密的振翅声,从二楼小窗那边传来。
我踩着木梯往上走,脚步放得很轻。推开厨房后门,冷雾扑脸,带着露水的腥气。月光虽淡,却能看见窗沿上排着十几只信鸽,脚上都绑着纸条:
有商人写的账目明细,附言“这是我爹临死前想揭发的事”;
有张皱巴巴的餐巾纸,画着个歪徽章,写着“我们队长用军粮换了劣质粉,我亲眼看见的”;
还有封用教会文书抄的忏悔录,署名模糊,但印章清楚——是神殿外围执事的私印。
最边上那只灰羽信鸽,腿上绑的不是纸,是片烧焦的金币残片,边缘卷着发黑,还能看出坦格兰家族的鹰首纹。它微微抖着,像刚从火里抢出来的。
我伸手碰了碰碎片,指尖还有点余温,像带着燃烧时的火气。
东南方的雾里,那座被藤蔓裹住的神殿废墟安安静静立着。没人知道里面以前供的是哪个旧神,但现在越来越多的梦都指向那儿——赛琳娜昨晚还喃喃说:“穿灰袍的人跪着,石头在他手里碎了,然后……世界咳嗽了一声。”
我关上窗,低声说:“你们以为我在卖酒?”顿了顿,嘴角扬起来,“不,我就是把镜子擦亮点而已。”
楼下汤米抱着扫帚在门槛上打盹,嘴里哼着段没调的曲儿——那是我三年前随口编给他的安眠曲,他从没学过,也没听过完整版,可现在居然唱到了最后一句:“镜子擦亮了,影子就不愿跪了。”
艾莉森的剑挂在墙上,忽然轻轻颤了下,像在回应远方的某声心跳。
而在更远的地方,在那些被酒精点燃过的夜晚之后,有些人睁着眼再也睡不着了。
他们不是疯了,是世界终于让他们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