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带着酒香穿过半开的窗棂,吹得油灯摇曳不定,火苗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一只不安分的手指划过斑驳的墙皮。
空气里浮着昨夜残酒的微酸与新麦芽发酵的甜腥,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暖意。
我蹲在柜台后头数铜板,指尖粗糙地摩挲过一枚又一枚磨损严重的银角子——一、二、三……十七枚,外加一堆叮当作响的碎铜,在掌心碰撞出清脆而孤独的节奏。
汤米坐在我脚边啃冷面包,腮帮子鼓得像只松鼠,咀嚼声窸窣如秋叶摩擦地面。
他咽下最后一口,声音压得很低:“老板娘,我们真的要进王都?”
“所以呢?你是怕死,还是怕没钱赚?”我没抬头,继续把铜板摞成塔,指尖能感受到金属边缘被岁月磨钝的圆润触感。
“我怕你回不来。”他小声说。
我手一顿,那座铜塔哗啦一声倒了,铜板滚落满地,有的钻进地板缝隙,有的撞上木腿弹跳两下,最终归于寂静。
空气静了一瞬,连汤米咀嚼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外头风卷起一片枯叶撞在窗框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接着才是脚步声——沉重、熟悉,铠甲碰撞如旧钟轻鸣。
艾莉森推门而入,肩头还沾着夜露,脸上有昨晚守夜留下的倦色,铁靴踏在木地板上留下潮湿的印痕。
“信鸦死了。”她说,“它的脖子扭曲成怪异的角度,一根断裂的翅骨刺穿了喉管,血凝在羽毛根部——像是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把消息送来。”
我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藏着的一小包药粉:“那就说明,他们等不及了。”
她盯着我:“你还在笑。”
“不笑难道哭吗?”我把那张烫金诏书摊在桌上,阳光斜照进来,昨夜我悄悄抹过的显影药粉开始泛出淡红纹路,像是渗血的伤口,沿着蜂蜡封印的裂痕缓缓蔓延。
我能闻到一丝极淡的草灰味,那是老酿酒师教我的配方——月见草灰混蜂蜡,三天后遇光自现真言。
“你看这封印,蜂蜡掺了灰烬粉,展开三刻钟后会浮现追责条款;内页夹着税契草案,明年起所有果酒征三成‘神恩附加税’——这不是征召,是审判前的招供书。”
艾莉森拔剑,寒光一闪,纸角应声而落。
“没用的。”我捡起残片,指尖触到纸面微糙的质感,“烧一百次也毁不掉真正要盯你的人。他们不要我死,至少现在不要。他们要我活着,听话,酿酒,变成他们嘴里的‘神赐之手’,好让全大陆的人都相信——只有王都能产出奇迹之酒。”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她的声音有点抖。
因为我想活啊。
但我没说出口。
我说:“因为我得让他们觉得,我是自愿的。”
忙完地窖的最后一罐封存,太阳已滑过中天。
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了阁楼,正撞见赛琳娜坐在窗台上调音,竖琴弦轻颤如心跳,余音在狭小空间里来回碰撞,震得窗纸微微发颤。
我把新酿的一罐“晨露梨酒”递给她,顺手将三份折叠的琴谱塞进共鸣箱深处的暗格,指尖触到内壁一道细小的凹槽——那是我们约定的暗记。
“《蓝瓶挽歌》不能断。”我低声说,“尤其是第三段副歌,记得吗?‘杯中非神恩,乃人心自燃’——这话要是传开了,能烧穿半个神殿的谎言。”
她指尖一颤,琴弦嗡鸣,震得空气中浮起一层细小的尘埃,阳光穿过时,像金粉洒落。
“不是带到地下。”我看着她,“是要让它长出根来。万一哪天我说话不算数了——比如突然宣布归顺神殿,或者自称接受了‘神圣启示’,你就把它唱给该听的人听。”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温热而微汗,指甲不小心刮过我手背的旧疤:“你会回来吗?”
我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枚用酒渍染过的铜币,在她掌心一放:“认钱不认人,是我米丝蒂·琉恩的规矩。等我回来收账的时候,记得多给我加一勺蜂蜜。”
夜里,地窖灯火昏黄,烛火被酒桶间的气流扰动,光影在石墙上爬行如活物。
亨利叼着草根靠在发酵桶旁,看我和汤米把七种基础酒体分别封存。
陶罐冰冷,贴着皮肤时传来一股地底的湿凉。
每个罐子都贴了标签:甜不过三勺,酸要绕五圈,苦底藏双月,辣尾点星火……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字,我能尝到它们未来的味道。
“密码化菜谱?”他嗤笑,“你还真当自己是宫廷秘谍。”
“比那更可怕。”我拧紧最后一个木塞,木屑蹭进指缝,带着淡淡的松脂香,“我是能让酒说话的人。只要有人喝过一口,记住那个味道,就不怕配方失传。”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要演哪一出?”
我拎起最小的酒桶晃了晃,汽泡在玻璃壁上爬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雪粒落在热锅上。
“当然是乖乖听话的小绵羊,提着酒桶进城献宝。”我笑得天真烂漫,“蹄子洗干净,犄角包上布,见人就鞠躬,说‘陛下您要的神迹,我酿好了’。”
出发前夜,我刷完最后一道漆,新招牌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蓝光,油漆味混着夜风里的露水气息,直冲鼻腔。
【蓝瓶酒馆——专治各种不服,和不想活的野心。】
艾莉森站在门口,抱着剑,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像,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铁的光泽。
“你要真被关进塔里,我就杀进王宫劫人。”她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讨论明天早餐吃什么。
我走过去,拍拍她肩上的灰,指尖传来布料粗粝的触感:“别傻。你要是举着火把在外面喊‘放人’,我反而死得更快。但你要是在外面好好活着,时不时往某位大人物的茶水里掺点‘失眠玫瑰酒’……说不定哪天,他自己就会爬着求我回去。”
她嘴角抽了抽,终究没忍住笑了:“你真是个魔鬼。”
“我只是个想睡觉的咸鱼。”我打了个哈欠,口腔干燥,喉咙泛着昨夜喝剩的苦艾酒的余味,“只不过这世道,连鱼都不让好好躺平。”
临走时,我在门槛上站了会儿,回头看这座乱糟糟却暖烘烘的酒馆。
炉火未熄,锅里还炖着昨夜剩下的洋葱汤,汤面上浮着一圈油光,像极了命运的涟漪,轻轻一碰就会碎。
我能听见汤汁缓慢冒泡的咕嘟声,闻到焦糖化的洋葱香,指尖还残留着刷漆的黏腻。
汤米抱着我的小行李包跑过来:“老板娘!你说过春天来了就教我调‘勇气苹果酒’的!”
“回来就教。”我揉乱他的头发,发丝蹭过掌心,带着少年特有的汗味与青草气息,“前提是,你不准让艾莉森把你训练成疯狗骑士。”
赛琳娜抱着琴站在二楼窗口,风吹起她的长发,发丝间缠着几缕琴弦的银光。
亨利倚在门框上,朝我扬了扬酒杯,玻璃折射出晨光,刺了一下我的眼。
我没再说话,转身踏上通往官道的石阶。
石面粗糙,鞋底传来清晰的摩擦感。
马车在远处等着,破旧得像具棺材,木轮歪斜,漆皮剥落处露出朽木的棕黄。
我拎着酒桶坐上去,车轮吱呀启动,震动顺着脊椎爬上来。
身后,蓝瓶酒馆的灯火渐远,如同沉入海底的星辰,光晕在雾中模糊成一团温柔的橙。
而在前方,王都的轮廓浮现在晨雾之中,高塔林立,宛如巨兽张开的獠牙,阴影压得人胸口发闷。
我从袖中摸出一瓶加了微量宁神花蜜的苹果汽酒,轻轻晃了晃。
气泡升腾,清甜的气息悄然弥漫,舌尖仿佛已尝到那丝沁凉的甘美。
这一路,总得有人先尝尝我的诚意。
王都的风,比边境小镇腥膻得多,裹挟着马粪、铁锈与某种香料燃烧后的焦糊味。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每一下颠簸都像是在提醒我——这里不是能躺平的地方。
守卫长接过我的文牒时,手指还沾着昨夜赌钱留下的油污,油腻的触感让我几乎缩手。
他眯眼扫了两行,正要开口训斥,我已经笑着递上那瓶宁神花蜜汽酒:“大人辛苦,这点小意思,润喉安神。”
他皱眉,却还是拧开喝了一口。
一息静默。
他的眼神忽然涣散了一瞬,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击中了心脏。
我听见他低声呢喃:“这味道……好像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前,在窗边哼的摇篮曲……”
嘴角几乎没忍住上扬——成了。
“所以啊,”我趁热打铁,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我们这算不算‘携带合法精神抚慰品入境’?不违规吧?”
他迷迷糊糊地点头,盖章的动作迟缓却顺从,印泥都快干了还在机械地按下去。
马车驶入南门,穿过拱廊时阳光忽明忽暗,像是世界眨了眨眼。
可我才松一口气,目光扫过街边——心猛地一沉。
“仿蓝瓶秘酿”四个大字赫然挂在三层酒楼顶上,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小贩蹲在巷口吆喝:“喝了梦见公主!三铜币一瓶!”手里的果醋浑浊发绿,连酵母都没活过来。
有个孩子抱着空瓶坐在墙角,眼巴巴盯着别人手中的真货看,瓶底还残留着一圈浅褐色的渍痕。
我在车厢里冷笑出声:“这才几天?韭菜还没种下,镰刀已经磨好了。”
汤米教我学的第一句大陆俚语,原来这么早就派上了用场。
更糟的是前方骤然清道,金锣连敲三声。
帘外传来尖利嗓音:“净道!神殿巡礼使驾临!平民退避!”
我掀帘一看,奥兰多站在移动宣讲台上,银灰法袍猎猎如刃,身后是八名手持圣火铃的执事修女,铃声清越却令人心悸。
他抬手一指天际,声音穿透整条长街:
“凡间奇术,必有神源!今有异女以酒惑众,实乃神恩试炼之象!当归圣坛教化,以免邪火焚心!”
人群骚动,有人跪拜,有人偷瞄我这边马车。
我放下帘子,对车夫低声道:“记住了,下次走小巷,绕开所有讲经台。谁要是敢在‘灵感缪斯麦酒’旁边念祷文,我就让他当场写出遗书还押韵。”
抵达接风驿馆已是黄昏。
屋内熏香浓烈,掩盖不住权力交锋的气息,檀香之下藏着一丝铁锈般的紧张。
塞尔维亚·珐琅送来的华服静静躺在床榻上——水晶缀满裙摆,腰线收得能勒断呼吸,最绝的是,没有一处口袋。
便条上写着:“穿上它,明天宴会你只需微笑,余事我替你摆平。”
我盯着那裙子看了三秒,然后拎起来,直接扔进浴桶泡进酵母液。
布料吸水下沉,水晶折射出扭曲的光,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她想让我当个漂亮摆设?还得意自己是幕后操盘手?”我冷笑,“抱歉,老娘酿酒可以甜,做人从不发酸。”
夜深人静时,我听见隔壁房间低语不断。
“……她要是不合作,就让她尝尝‘神圣清醒剂’。”
“别忘了春宴规矩——前三道菜必须由新晋圣匠献酿。”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数着梁上的雕花纹路,心想:明天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酿酒师,而是一具会走路的祭品。
第二天宴前,我在更衣室换上自己带来的粗布裙——袖口缝着微型气压阀,裙衬夹层藏着七种基础酒体样本。
布料摩擦皮肤时发出沙沙声,踏实得让人安心。
授衔仪式开始,大主教埃利贡亲自主持,笑容慈和得像刚喂完流浪猫的老神父。
可当他翻开《税法典》宣布将设立“神赐饮品监管司”时,我捧出那瓶特调“虚荣泡沫”。
水晶杯注入酒液的瞬间,彩虹色气泡自动升腾,在空中交织成短暂幻影。
财政大臣第一个抢饮,一口下肚,突然脸色煞白,手抖得握不住杯:
“我……我看见百姓跪拜我登基?!还有血……红地毯是用……”
我微笑举杯:“大人,这不是幻觉,是你每天夜里翻三遍的抽屉第三格时,漏出来的边角纸屑拼成的画面。”
全场死寂。
奥兰多猛然起身,法袍翻飞如审判之翼:“米丝蒂·琉恩!你愿不愿成为神选之器,以圣酒救世?”
我歪头一笑,举起手中酒瓶——
“你们连酵母都不知道是什么,也配谈神选?”
话音落下,瓶塞“砰”地自行弹飞。
金色酒泉喷涌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讽刺的弧线——
正正淋在大主教那本摊开的《税法典》上。